那一句问话,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穿透了书架,也穿透了秦明轩伪装的身份。
“你在找玻尔。”
“但你引用的,却是老子的思想。”
秦明轩的动作停了一瞬,然后,他抱着那本厚重的论文集,绕过书架。
罗伯特·奥本海默就站在那里。
他靠在一排关于相对论的旧书架上,嘴里叼着熄了火的空烟斗。这里是图书馆三楼最深的角落,空气里全是纸张腐朽的陈旧气味。
完美的监控死角。
这老头,比想象中还要谨慎。
秦明轩走上前,站进书架的阴影里,和奥本海默隔着两米。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李建国”式的局促和崇敬。
“教授,我只是觉得,不同的哲学思想,或许能为我们理解量子世界,提供不同的视角。”
“视角?”奥本海默重复着这个词,目光终于从虚空中收回,落在秦明轩身上,“你说的‘意图算符’,是个非常危险的视角,李先生。那是上帝的领域,不是物理学的。”
“我不敢僭越上帝的领域,教授。”秦明轩微微躬身,“我只是在想,我们是否一直忽略了一个事实。观测者,从来都不是独立于系统之外的。一个创造者,永远无法和他的创造物彻底分离。”
空气凝固了。
奥本-海默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透出一丝锐利。他不再是那个挥洒自如的教授,也不是那个散步的幽灵。
他像一头被惊扰的狮子。
“你的哲学,太锋利了。”他慢慢地开口,“这不像一个访问学者该有的东西。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不再称呼他“李先生”,而是直接用了“你”。
摊牌了。
秦明轩缓缓直起身子,那副畏缩的姿态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只剩下平静。
他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一个问题。
“教授,一个为族群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最终却被他所拯救的众神,锁在高加索的山巅。您说,当恶鹰啄食他肝脏的时候,他会后悔吗?”
奥本-海默的身体绷紧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能听见远处书页翻动的声音。
“他或许不后悔盗火。”奥本-海默的嗓音变得粗粝,“但他一定后悔,把火交给了那群愚蠢、又怯懦的伪神。”
这个回答,充满了怨恨。
鱼,已经咬死了钩。
“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让他挣脱锁链呢?”秦明轩向前走了一步,距离缩短到一米。“如果有一片全新的大地,那里的人们,不认为火是毁灭的武器,而是文明的起源呢?”
“没有那样的大地。”奥本-海默自嘲地笑了一下,“人类都一样。渴望力量,又恐惧力量。赞美英雄,又急于毁灭英雄。”
“不,有的。”
秦明轩的回答,斩钉截铁。
“在世界的另一边,一个古老的国度,刚从百年的灰烬中站起来。他们一无所有,却比任何人都渴望光明。”
“在那里,您不会是武器的制造者,不会是带来死亡的阴影。您将会是点燃文明火炬的圣人,是传授知识的导师。”
“您将拥有一个国家所能给予的一切。不受限制的经费,绝对自主的实验室,还有……整个民族的最高敬意。就像……白求恩一样。”
当“白求恩”这个名字被说出来,奥本-海默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一个加拿大人,一个医生,却在中国被奉为神明。
“一个美丽的梦。”奥本-海默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可我,是个囚犯。一个被关在巨大牢笼里的囚犯。这里,没有门。”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窗外。
“我身上,有无数双眼睛。FbI,cIA……他们像看管恶魔一样看着我。我连去一趟纽约,都需要提前报备。中国?那比去月球还遥远。”
话里,全是疲惫和绝望。
他心动了。
他只是不相信,这有可能实现。
秦明轩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李建国”的半点影子。
“教授,我们当然不去开门。”
“我们要做的,是拆掉整座牢笼。”
奥本-海默疑惑地看着他。
“一个活着的,被严密监视的罗伯特·奥本海默,确实哪里也去不了。”
秦明轩的声音压得很低,像魔鬼在低语。
“但是,一个死去的人呢?”
“一个在意外中丧生的物理学天才。没有人会去监视一具尸体,没有人会去关心骨灰的去向。”
“一个……死去的人?”奥本-海默喃喃重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一场完美的意外。”秦明轩的吐字清晰无比,用一种讨论天气的平淡口吻,说出最疯狂的计划,“一场车祸,一次溺水,甚至是一场突发的心脏病。这个国家有最好的医生,可以开出最权威的死亡证明。这个国家也有最好的殡仪馆,可以确保……送进焚化炉的,和出来的,是同一个‘人’。”
“当整个美国都在为你哀悼,为你举行国葬的时候。真正的你,已经在一艘开往远东的货轮上,迎接着新的日出。”
“你将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在一个全新的世界,获得重生。”
图书馆的角落里,死一般的寂静。
奥本-海-默呆呆地站在那里。
“啪嗒”一声。
他嘴里的烟斗,掉在了地上。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张东方面孔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这个计划,太疯狂,太大胆,太不可思议。
但……也太诱人了。
摆脱这无尽的羞辱和监视,去一个全新的地方,重拾毕生的事业和尊严。
这种诱惑,足以让任何一个身处他境地的人,放弃所有理智。
“我……我凭什么相信你?”奥本-海默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眼,“你是谁?你背后是谁?我怎么知道,这不是FbI设下的,另一个陷阱?”
“您不需要相信我。”
秦明轩弯腰,捡起地上的烟斗,递还给他。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塞进了奥本-海默的手中。
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正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对着麦克风讲话。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奥本-海默看着那个签名,又看了看照片上那个男人,手指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秦明轩。
“你们……”
“你和他……”
秦明轩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在那张照片上,轻轻敲了敲。
“教授。”
“上船,还是继续留在这座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