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好孩子。”
“是的,他当然是个好孩子。”
玉维真把他送上回去的车时,卡尔还在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后半夜雨势已经转小了,地面被冲得水滑。玉维真担心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一路把他搀上车。这条街完好的路灯不多,他门口有一盏,被雨水织碎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
他目送着那辆车远去。
警局那边有消息说,今天他门前的盗窃犯在他们的疏忽下越狱逃走了,他们担心他会回到犯案现场——出于某种未遂的报复心理,于是殷勤问玉维真是否要派人贴身保护。
他当然敬谢不敏,顺带提了一嘴问警局里有没有丢东西,毕竟那人身手不错——对面果然支支吾吾地惊慌起来。
他挂了电话,只觉得好笑。
丢了什么?警官证件、枪、弹匣?那个人估计不敢,当然,应该是不会。
或许一些没用的纸张。现在离全面信息化时代还早,容错率更高,隐匿的空间就更大。玉维真倒是很期待,如果他真的灵机一动试图通过这种途径去了解他,当他看到那一堆被精心编纂的、无用的废纸时,是什么表情。
他推门回到店中,准备明日闭门一天,好好睡上一觉。
——草。
张天心拼命摇晃小天才手表:“求你了求你了有技术手段能帮我复原一下吗!”
996:“我我我我早早早就就就就就跟跟跟跟你你你你说说说说说过过过过不不不要要要要做做做做做这这这种种没没没没意意义义义的的的的事事啊啊啊啊啊啊啊!”
很全面的一份档案,姓名有性别有,年龄(可疑)有,居住地址、血型、籍贯都有,连学籍都有,简直和国人的档案一样齐全了——太假了吧!然后剩下所有的东西都涂黑了,留下一些没意义的助词啊副词啊和根本不知道在指代谁的主语啊什么的。不是一张两张,这厚厚一叠里的每一页都涂了,涂得特别强迫症,好像拿尺子用心划过一样!
他试图把纸页举起来对着灯看,揣测字母单词的轮廓什么的,接着更悲伤地发现,大概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编织这份档案的人用了和原打印时完全相同的油墨,将这一切可能被读到的信息浑然一体地浸染了。
维持着这个对灯的姿势,他凝固了足足三分钟,被直射光刺激出一些生理性泪水。
呵呵,耍我?
此时张天心没有生气,他脸上浮现了一种古怪的笑容。在向996确认了目前确实没有能复原哪怕一丁点的字迹之后,他反而放松了一些的样子,在床上仰躺下来。
他又在翻页,像数崭新连号的百元大钞那样翻页——他在工作后才有这个习惯的,每年快过年的时候去银行取新钱,不多,两三千,不是为了回家给亲戚孩子发压岁钱,单纯只是拿回去,数几遍,包个红包,除夕夜压在枕头下面睡一觉,然后起来丢进保险箱。
他翻了两遍,把纸页捻整齐,压到了枕头底下;接着双手交叉摆到胸前,做出安然入睡的姿势。
996:“?”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明天一定来投简历……”
宿主都这么说了系统也不好做什么,不过他看起来确实熄了从玉维真那里突破的心思。996打开后台把一整天的视频资料和分析报告上传,缓缓陷入休眠。
当卡尔管家第二天准时出现在老宅里时,大家都很惊讶。
“您不是说要多休假几天么?宫先生还嘱咐我们这几天没有要紧工作别去打扰您。”
“人老了闲着也是闲着,我来监工。”
虽然喝了不少酒,这一夜总共也没休息几个小时,但将内心的忧虑倾吐而空,卡尔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连带着整个人都精神不少。思来想去,他还是不大放心宫修明的心理状态,决定回家里看着。
在这里待了几十年,他早就把老先生这个唯一的儿子视如己出,也把老宅当做了自己真正的家。其实对于当年的真凶,他不是不想追查,但他每每找到一些线索,总会出现莫名的阻碍来中断下一步的调查。久而久之,他畏惧于幕后黑手对这一切的渗透之深、之久,为了宫修明的安全,他就将这一切搁置了。
如今,小少爷已经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而据他所说,他正在捡起那些记忆的碎片。无论如何,卡尔还是希望能在宫修明为此事夜半惊醒时,能守在这里。
正和女佣说着话,宫修明从楼上下来了。他一向起得早,卡尔没在他脸上发现什么疲惫失眠的迹象,倍感安慰。
“我说什么来着,叔叔一定不会离开这里三英里开外的。”宫修明朝提着他外套奔来的男佣笑道,“10美金。”
“我身上没现钱!”克里大叫道。
“那从你工资里扣吧。”
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屋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就是他们热爱这份工作的原因。一个善名在外的老板,不苛责的总管,丰厚的薪水与并不很多的工作量。毕竟在这个时间点,能找到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虽然他们都还年轻、都有不错的学历,从事这份工作说出去不太体面,但何尝又不是一份跳板呢?
工作内容是什么不大重要,老板是谁比较重要。
宫修明和卡尔一起去了餐厅。晨练早报已经叠好放在座位上,克里又转回去给管家找了一份。他们边喝咖啡边读报,对版面上几个飘红上升的数字皱起了眉头。
“也不知道他们拿着纳税人的钱做什么去了。”卡尔抱怨道,“绑架、抢劫、爆炸……那些罪犯到底是想报复社会还是怎么的?有这个精力为什么不能好好找份工作挣钱养家?想想我们当年,家里每个人一天口粮不过一个半罐头的豆子和冷冻鸡肉,就这样我还是坚持念书……”
虽然也没念下去去街上收保护费了,不过最后总归是遇到许多好人、走到正道上。
“也不能怪他们。”宫修明切开班尼迪克蛋,让蛋黄流淌到鳄梨酱上,用面包挖了一块。他决定在这块蛋黄跌回餐盘之前用嘴接住,于是立即加快语速道:“经济环境已经这样了,前段时间我们就在忙开设公益岗位的相关事宜,总之希望落地顺利吧……”
他们迅速解决了早餐,接下来就要回到各自的工作中。宫修明没有给卡尔销假,所以管家暂时无法获得亲手工作的权利,只能在屋子很忙地到处转转。
于是女佣莉娅从屋外进来时,他一眼捕捉到了她的困惑与不安。
“怎么了?”
“——您怎么回来了!”她惊讶道,随即像找到主心骨般松弛下来,“唉,昨天夜里不是下大雨,花园里闯进来一个人——您放心,那不是个坏人,他长着黑头发和黑眼睛。”
管家偶尔也会感到无奈,倒也没必要因为宫先生的一半亚洲血统就觉得所有黑发黑眼是好人;虽然总体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坏人。
“他的脸上和身上都有伤,我想大概是被最近那些街头混混的冲突波及到了。本来打算今早去给他换下药,但刚才我发现他的房间都空了,昨天给他的衣服和被子都叠得好好的在床上。”
那听起来真的不是什么坏人了。卡尔点点头道:“我叫人去看下周边监控。他的伤势严重吗?”
“那也不大严重,只是一些擦伤。”莉娅担忧道,“会不会他遇上了什么麻烦?”
卡尔安慰她:“没关系。如果真的是什么棘手的大麻烦,他既然能跑到这里来,应该就听说了宫先生的为人,他需要的话会来求助的。”
遇到麻烦的张天心已经火速回家把黏在身上的黑色紧身衣脱下销毁了。他左思右想,还是闭眼假寐片刻后,在朝阳彻底升起前离开了收容处。如果穿上他们提供的衣服而留下这身,难保后续不会有鼻子灵敏的人找上门……反正他用过的不属于他的东西他们一定会清洗干净。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准点赶到公司打卡,在上午的工作时间补觉养足精神,吃午饭时修改简历投递到随便宫修明拥有的某家产业中——不行,还是那个他亲手运营的基金会吧,哪怕公益性强待遇差点呢,近水楼台先得月,近老板者先飞升!
996眼睁睁地看着宿主赶到公司后打开他的古董电脑,从桌面文件里翻了半天拖出简历,点击“编辑”的下一秒一头磕在桌上,几分钟后响起微小细密的呼噜声。
它试探性地震了震,又震了震。
最后绝望地震了两震。
很好,八成在下午两点之前是不会醒了……
它平静地展开表带,从张天心的手腕上挪下去,捏出两个机械足,开始踢踢踏踏键盘,替他编造一份兼具“领导力”、“爱心”和“沟通才能”的简历。没关系的,这种程度的造假不算违规,这世界上难道有人敢说自己从没有在简历上夸大其词过吗?996都是依靠出色的包装技巧才获得了这份工作……早知道做的是这种工作当初也不是非要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