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们终于运气好了一次。没有人受到严重的伤害,都被诊断为轻微脑震荡,以及身上或多或少有些擦伤。
张天心这下是不得不暂时卧床休养,远离工位了。因为亲眼目睹了自杀式袭击,他必须经历心理安全评估流程,确保没有产生什么重大的不良影响,才能重新回到他的工作岗位上。
他也不知道这套流程结束之后,他的工作和工位还在不在。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意外,在你动都动不了的时候,还能亲切地再给你砍上一刀。
第二天早上,已经恢复完全的宫大督察屈尊下楼溜达到张天心的病房来。他环顾四周,非常惊奇的样子,估计这辈子都是没见过病房6人间。张天心也找不到地方招呼他坐,只好在床上挪了挪,空出床尾,请自己的救命恩人坐下。
“你现在怎么样了?”
“除了还有点晕,其他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还真是罕见。”宫修明意有所指地说,“其实我更应该感谢你,因为是你在我前面挡住了大部分的冲击伤害。”
是啊,有些人的狗屎运总是在莫名其妙的紧要关头起作用。张天心也没想到自己能全须全尾的活下来,躺在这里领宫大督察给他发的一笔慰问金。
相当于是把他上缴的违法所得又全须全尾还回来了。
他并不知道,宫修明话里意有所指。因为他的问卷测评结果并不会让他本人知晓。在经历了如此恐怖的爆炸袭击之后,张天心的心理健康程度居然评级为优良。
他没有半点面对血腥场面的应激,负面情绪也在正常范围之内,理由更是让宫修明闻所未闻。
他到底是有多痛恨自己的老板和工作,才在反社会程度一向上显出了较为危险的倾向?
不过就凭宫修明和他这两天短短的接触,宫督察就敢断定这个人绝对不会做出什么过激举止。即使他有那个心思,宫修明也能用一根指头把他按在地上。
战斗力为负值的倒霉蛋就这样又在床上躺了半天,就被医院委婉劝回家了。现在床位紧张,每时每刻都在产生情况更严重的危重患者,他就是一例小小的脑震荡,还是回家休息吧。
张天心里又不舒服了,临走前偷偷摸摸上到上面干部病房看一眼,本以为宫修明还在他的豪华加大加宽床上躺着,结果护士听闻他的来意,客客气气告知他,宫先生早就已经销假回去上班。
老天爷这个世界上居然有比他还离谱的自驱动牛马,张天心肃然起敬。
不过如果工作时下属对待自己都是那种态度的话……
他浮想联翩了一会儿,突然觉得热爱工作也不是一件难事。
经历了这种事,他就再也没有了回去打卡的理由。有一说一,张天心不是真的想要上班。他只是把每天到工位坐着这件事作为自己生活的锚点。除了工作,他还能做什么呢?张天心没有爱好,没有特长,有房贷,有卖身契。工作好歹还能给他一点和他人交流的空间与途径,否则他怀疑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沙发土豆,在电视机前生根发芽,然后腐烂死去。
本来他是有计划去海岛度假的,也许还会乘坐摩托艇,尝试一些浮潜。据说他定下的那个行程里有非常好的精油SpA,可以缓解人的上班烦躁。
这一下子可算是全完了,因为工作没有了。
张天心在家里又躺了两天,闲得实在没事做。他也不知道公司现在是什么情况,问了一圈同事,发现级别高点的都被留置,级别低一点的也跟他一样,如同没头苍蝇。他也担心去公司会正面撞上什么稽查人员,干脆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里躺着,静待大刀向自己的头上砍来。
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重新投简历找工作而已。
躺着躺着他又觉得家里安静得让人难受,于是把电视打开固定在新闻频道。这不比出门刺激?当然也比出门安全。这些新闻报道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果真的要出去散心,必须全副武装,做好各种准备。报复社会的人到底从哪儿整来这么多武器?他们这里不是刀具管制严格、严禁枪支许多年了吗?
张天心又想起,哦,原来可以对着神许愿啊。
不是,这些人在禁令出来之前向神许愿那么多武器做什么?准备炸哪儿?准备杀谁?
他又开始苦思冥想自己平时在公司有没有得罪什么人,吵过架的几个产品经理脾气是不是非常火爆,自己的隐私有没有泄露?原来他也有觉得工作没有那么重要的时候,因为这时保命似乎变成最重要的了。
就在张天心认真考虑要不要去投奔宫修明,或者哪怕就是打个电话问问他怎么维护自己安全的时候,他却在电视机屏幕上看到了这张熟悉的脸。
然后看到了他手上反射阳光的手铐。
“我勒个……”
张天心呆呆道。
这特么又是什么情况啊?
他急忙倒过去看回放,发现电视台主持人和现场记者都语焉不详——再缺乏政治敏感性的人也知道这种情况下是事情大条了。这时候他不得不动用自己的专业技能开始在网络上深度地毯式搜索和宫大督察有关的细枝末节。
其实真要找起来也没那么困难。毕竟树大招风——所谓出人头地,过犹不及。
张天心隐隐约约觉得,似乎在学校里的时候,有什么人对他说过差不多的话。
宫修明的身份与行为,在这段特殊时期内都太招摇了。
他是被人举报,在督察局和家中都光明正大地设立神龛进行供奉——他是个戴着假面的狂信徒,渎职的叛徒、群众的敌人。
在社会秩序还没有完全恢复的今天,他被举报以及落网这件事很快发展成为了一场群体性狂欢。有那么多人在他的带领下被逮捕,就有更多的人在此时弹冠相庆。
原来所谓铁面无私的执法者,早就在私下与他们同流合污。
张天心在沙发上呆呆坐着,电视和电脑的屏幕都在向他的脸上投射变幻的蓝白光影。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让他很难相信……他也不太愿意相信。宫修明,这种人会是狂信徒吗?
他被带走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与他一起被镜头捕捉的,还有所谓的被搜出来的神龛。
那是两尊小小的木雕。
木雕一瞬而过的影子,停留在张天心的视网膜上。
那种强烈的熟悉感……他只在宫修明身上感到过。
不对。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贴近了屏幕。进度条被反反复复地拉动,停留在那一刻。
在那个焦点聚焦在木雕侧影上的半秒。
那种强烈的熟悉感……比宫修明带来的熟悉感还要强烈得多。
那到底是什么……是谁?为什么……为什么他感觉他曾经……他一定曾经见过。
他绝对见过。
一张美丽的,与这一切,这世间一切存在、乃至于这世界本身,都格格不入的脸。
然而搜遍全网,甚至都找不到木雕的正面特写。也没有人知道,这两尊木雕到底雕的是谁,又是什么?
谁也不知道当宫修明见到这个匿名的探监人员时,他的内心有多惊讶。
确切来说他和张天心其实只有一面之缘,而且他也只帮了对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忙,所以今天在玻璃隔墙之外出现这张脸,他万万不曾想见。
“怎么是你?”
“想不到是我吧?”
两个人拿起有线电话的第一秒,异口同声说道。
宫修明笑了一下,反倒是张天心神情严肃。
“确实没想到是你。”宫督察说,“有什么事吗?我想不到你来这种地方见我的理由。”
是的,一个普通市民来探视一个正处于风口浪尖的公职人员。
宫修明在那次事发之后调查了这个人的资料,所以他其实可以想到他是用什么方法混进来探视的——当然不是什么正当方式。一开始看守他的人说有人员探视时,他还以为是利益相关或者自己的律师,没想到啊,程序员……偶尔也能派上大用场,就是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名义又取代了什么人的身份进来这里。
“我就直说了。”张天心单刀直入道。“我想我们以前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或者说可能曾经一起经历过什么事?否则我不会对那尊从你家中搜出的神像有如此强烈的熟悉感。我一定曾经见过那个东西。”
他并不在意自己在这个地方提到神像会招致什么特别的事件,之后又会引起什么风波。因为宫修明在这里虽然被限制了人身自由,但他的精神面貌以及身上的衣物都显示他仍然拥有一定限度内最大的自由。
他不是什么普通人物,即使被拘禁,这里的工作人员也一定有他那一边的。
果然一旦提起这个话题,对面人的神情随之一变。
张天心看到他攥紧了话筒——手背的青筋昭示着对方并不平静的心绪。
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远远超乎他的意料。
“那确实是我的东西。”
对方并没有回避他的注视,坦然道。
“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或者说才意识到,它一直在我身边。”
那两所神龛,并不是什么人要恶意栽赃陷害他,临时放到他的家中和办公处的。
但宫修明也确实是在同僚搜查,把那些东西拿到手上的那一秒,悚然间意识到,是的,他是有那些东西。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是怎样把这座木雕恭敬的摆进神龛,点上一支香,在丝丝缕缕浅淡的烟气中,许下了一个愿望。
但这段记忆,也是在被人发现他是一位所谓“狂信徒”的同时,才浮现在他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