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娘面色不虞。
好儿子,亲儿子,也是结结实实养了十六年的儿子,不知死活地飘在空中。他这就死了吗?怎么能同他那个爹一样,无用得这般废物?
但好歹是她儿子。
周围两圈女人已经齐刷刷地看了过去,缩成针尖的瞳孔逐渐放大——然而也不是往正常的形状变化,而是一种有节律的收缩。此时主导一切意识的是地仙,而空中飘着的那道生魂,对地仙而言是一个弱小得能用一根指头捏死的入侵者。
孙祝张大嘴,紧接着张天心感觉整个魂体都被震了一震——那是一道短促尖利的嚎叫,不似人声,像某种禽鸟。
那只滞空的、由烟气凝聚而成的蛇头停住了。
停住有什么用啊张天心还在控制不住地滑降过去,眼看就要空投到蛇口之中,他闭上眼睛——闭上了发现还能看得一清二楚,生魂的眼皮是完全没有作用对吗!
玉维真遥遥弹了一下手指。
刹那间,一整条长长的黑烟被击溃了,先散成点状,然后在空气中弥漫开去。
张天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头栽到了娘头顶上,然后被娘扯着后脖子提了起来。
这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他娘真是神异非常,也看起来非常不是个好人呢。
“不知犬子何处得罪真仙,还请现身一见。”
孙祝拍了拍自己的窄袖,抖落那原本并不存在的灰尘,躬身施行一礼。
教训儿子的事情待会再说,既然对方试探,手段并不激烈,那是否说明……
只闻玉维真笑盈盈道:“你是祭礼?”
“我是。”
“请教姓名。”
“孙氏名祝。”
“好名字。”
不出意外,孙家庄的世代祭礼,应当都叫这个名字吧。
孙祝在眼前忽然亮了一亮,紧接着就看到了“真仙”。
那是一道和她的想象有很大不同的影子,先浮现出来的是一个窈窕的轮廓,紧接着她才能捕捉到他的人形,他的相貌。
他是何处的鬼神?缘何来到此地?他的祭礼……又是谁?
“敢问真仙姓名?”
她又揖了一礼,腰背深深地弓下去,毕竟凡人询问鬼神的“名字”是大不敬,倘若触怒对方,鬼神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玉维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胆子很大……这村子的水土真是好啊,养出这样一村的人。
片刻的沉默之中,冷汗逐渐浸润了孙祝的后背。她刚刚把儿子拽到自己背后,不期望自己的身躯能将他挡住,而是希望他能头脑机灵一些,见势不对的时候知道要跑路。
“玉闻。”
他倒是不介意告诉此地的凡人自己的名字。难道他们接下来对话的时候她会用名字来称呼他吗?无非只是在试探他的态度以及他的根脚罢了。
正如他所言,孙祝轻轻呵出一口气。
人鬼。
那就可以商量……可以蒙蔽和欺骗。
孙家庄的地仙,并不是人鬼。
这么多年来,枉死在孙家庄的过路行人,难道就没有力气和怨气大到可以化鬼的么?有是有,最后都白白作了地仙的口粮。
生前血食吃一遍,死后化鬼再吃一遍,非常具有经济效益了。
孙家庄的地仙,是一条水蚺。
这世间有动物化鬼的吗?从前是没有的,动物死就死了,哪里来的那么多怨气?但是倘若被人活生生剥皮拆骨放血,一刀一刀生剐,挖出眼珠子之前又亲眼见着一窝崽子被人活烤、撕碎,动物的怨气,这时也不会输于活人了。
水蚺生前遭此酷刑,死后为镇压它的戾气,被分魂到这个村子性格最柔顺的女人们身上,为村中人所驱使,经年怨怼不灭,随着他们繁衍生息,被一代一代传了下去。这样的鬼确实比人鬼更容易驾驭,用血食引诱它,用经文打压它,比生前做过一世人的鬼神简单多了。
当然也有不好的一点——脾性暴躁,胃口更大。水蚺同此地的水源土壤相联结,不能喂饱它,就没有足够的粮食来喂饱村中人。当年迫使水蚺托生在女人身上的男人们没有想到,地仙会对食物有着这么明显的偏好。祭祀孩童、老人,可以,但是它饿得太快了,脾性也太暴躁了。后来他们慢慢摸索出,它想要壮年的血食……更有甚者,它渴望阳气充沛的血食。
这时男人们又要说了,谁说只有男人阳气充沛来的?不也有八字全阳的女人吗?总归只要给它成年精壮,一个被压制的地仙罢了,那么讲究做什么?
可是地仙吃不饱,粮食也就不够一村的人吃饱。男人们开始恐惧,他们开始珍惜家中的女婴,生下来也不再抛入水中,都给地仙吧,养大了喂给地仙就好了。
可是地仙的魂魄,从来只附着在女儿的身上。女儿越多,地仙的力量分布得就越广,等男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再怎么恐惧也无济于事了。
“我说的对吗?我想,地仙不仅仅只分魂在眼下这洞窟中的女人们身上吧?”
张天心乖乖龟缩在他娘背后,听玉维真把这个村子的旧事娓娓道来。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来的路上还跟我一样看上去摸不着头脑呢。
“真仙高明。”孙祝冲他拱手,“我竟不知世上还有如此手段……只是村中女人无辜,她们在出生之前,也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背负这般的血债与血仇,还请真仙……”
“我倒也没有要对她们做什么。”
张天心悄悄地探出头,这时才看到玉维真的一只手掌心向下,笼成爪状虚虚抓着什么——火光,非常非常小簇的火苗,被他团在无形的牢笼之中,左冲右突,就是飞不出那一巴掌大的地方。
随着他话音落地,手指轻轻一抬,这些火点唰的一下四散开去,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投向地面,投向这围坐成两圈的女人们的眉心。
孙祝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张天心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他根本不知道这一系列暗中的手段是何时开始的,刚刚还在想,既然地仙的力量有覆盖到一整个村子,那么蚁多咬死象,玉维真看来今日不好脱身,哪成想对方出手便是平地惊雷。他到底在操心个什么劲儿啊?不对,还是操心操心吧,现在眼见着被人死死拿捏的,明明是他自己的亲娘啊!
“这段时间卖了这么多破绽给我,是想做什么?你们是缺血食了,还是不满足于过路的行人,不满足于地仙的力量,想要……”
玉维真单刀直入的性子在这个场景中再度发挥作用,眼见他越说就要把她们的野望往死路上推了,孙祝也顾不得此刻打断他的话会不会招致“真仙”震怒,扑通一下跪下:“还请真仙息怒!”
张天心困惑地一头磕在地上,心说娘你要不把我捏吧捏吧团起来得了,你又没磕,你按着我磕个啥劲儿啊?
玉维真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稍微有点想笑,还好忍住了。
“息怒什么?”他冷笑一声,装模作样道,“知道我的祭礼是谁么?若我要将你们的狼子野心上报,你们当如何?孙家庄又当如何?”
好,应当就是这个。
那女人眼睛亮了。
这么对着演真没意思啊,还非得跟着对方捏好的剧本走。玉维真默默想
“草民不敢。”
这时候就自称上草民了……若不是宫越睡得死沉,定要叫他来看上这场好戏。
孙祝终归还是把这个头磕了下去,额头抵着地面,开始讲述她那套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趁着这个空档张天心赶紧抬起头来,却发现外围的这两圈女人在火点投入眉心之后虽说双眼瞳孔已经恢复正常,此刻却已全都失去神智,躺倒一地。
真晕了,还是……
他惊疑不定地看看眼前的娘,又抬头看玉维真,只见对方虚空冲他点了点,又摇了摇手指,示意别有多余的动作。
他俩一齐听了下去,张天心是听得张大了嘴,于玉维真,那可全在意料之内了。
狼子野心四个字,也没有说错。
同地仙能力一起壮大的,还有这些女人的胃口。
随着村里“主事的男人”日渐稀少,她们也从以往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变得开始好奇外面的世界。自从总是听到外面“天下既定”的消息,到如今“商道繁荣”,众人心思浮动,纯属正常。
“你要献秘传之法?”
“是……是!草民愿献出和地仙相关的一切!草民只愿……只愿……”
张天心又被一推,这回是往前推了个跟头。唉身为生魂就是这般身不由己,被人丢来丢去的,弱小可怜又无助。
但她,是真的想要给自己儿子博取个功名利禄吗?恐怕不见得吧……借了村外人的种,结果只生出来个儿子,而非女儿,方便的是确实更好在俗世中抛头露面,不方便的——玉维真深深看了张天心一眼。
“可我方才已经从她们的记忆中窥见大半,还用得着你献?”
又是一声冷笑,活脱脱将一个飞扬跋扈的鬼神性格抖落了个真切。
“不过我看你这儿子倒是根窍清明……这般吧,你把他送予我驱策,等我哪一天腻了,我便吃了他。至于你所说的什么秘法,我可以领你去见我的祭礼——这般交易,你肯做得?”
赤裸裸的强抢民男了。
他饶有兴致地上下飘了飘,只可惜孙祝低着头,并不能看清神色。
又是一阵静默。
在犹豫吗?好歹也是血缘亲情,真心相处了十六年,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呀。
不过玉维真还是有把握的。
因为他相信,这个村子的女人啊,也一定很有把握。
片刻后,玉维真也不用掩饰身形了,光明正大地提着张天心往洞窟外面飘。被提着的人脸上还挺恍惚,有些悲伤道:“就……这就卖了?俺娘就这么把我给卖了?”
“放心,她有后手。”玉维真安慰道,“权宜之计罢了,好歹是你亲妈。我这不是赶时间,你再不回身体才是真的要卖魂给我。”
张天心这才反应过来,心下稍安,感动且肉麻道:“真真!”
“——真什么?”
洞窟洞口,突然转进一个影子。
“没有故交?”
那人冷笑了一声。
“玉闻,我可从未听说,你还有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