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湾的打谷场此刻活脱脱一个沸腾的练武场。
场子东半边,杀声震耳欲聋,尘土扬得遮天蔽日。一营和二营拉开了架势,正搞全副武装的对抗演练。刺刀撞击的“锵锵”声、粗重的呼喝喘息、沉重的脚步踏地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滚雷碾过地面。
一连长赵铁牛光着膀子,汗珠子顺着古铜色的脊梁沟往下淌,他正带着一队精兵,吼叫着试图凿穿二营依托几处草垛构筑的防线。刺刀雪亮,人影在黄尘中交错扑击,凶悍异常。
“一营的!给老子加把劲!捅穿他二营的乌龟壳!”张大彪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在人群后方炸响,他像尊铁塔似的戳在那儿,双手叉腰,铜铃大眼紧盯着胶着的战况,脸上又是兴奋又是焦急。
场子西边,气氛截然不同。三营正闷头进行土工作业训练。几十号人散在一片特意选定的缓坡上,铁锹翻飞,泥土被迅速掘开、拍实。
一道道浅浅的战壕雏形在尘土中延伸,几个骨干正猫着腰,在刚挖出的交通壕里示范跃进动作。一张张伪装网被小心翼翼地铺在挖出的新土上,远看几乎和周围的地表融为一体。
“动作快点!沟再深半尺!伪装网盖严实喽!鬼子飞机可不是吃素的!”王怀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他正蹲在一个掩体旁,用手比划着深度。
李云龙背着手,站在打谷场边一处略高的土坎上,目光像鹰隼般扫视全场。他身后半步,紧跟着三位营长。
张大彪呼哧带喘,显然对抗演练让他血脉偾张;沈泉则显得沉稳些,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对抗双方的战术细节,偶尔低声对身边传令兵交代两句;王怀保虽然人在这边,心思显然还系在土工作业上,时不时扭头向西边瞅一眼。
“团长,您看一营这波冲击,有戏没?”张大彪抹了把脸上的汗和土,凑近一步问。
“气势是够了,”李云龙眯着眼,“就是二营那帮小子太滑头,利用那几个草垛做支撑点,阵型收得紧,硬碰硬有点吃亏。铁牛得想法子撕开个口子才行。”
“是,团长。”张大彪点头,琢磨着怎么调整。
沈泉也接口道:“团长,二营右翼那块洼地,我看还可以再布置一个火力组,形成交叉……”
他话音未落,一阵急促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练兵场的喧嚣。
李云龙耳朵一竖,猛地转头望去。只见村口土路上,几骑快马卷着烟尘疾驰而来。当先一人,灰布军装笔挺,马靴锃亮,腰杆挺直如标枪,手里习惯性地握着那根裹了铜头的马鞭,不是旅长是谁?
他身后跟着几名精悍的警卫员,同样策马飞奔,马蹄铁敲击着硬土路,发出清脆的“嘚嘚”声。
“停!都他娘的给老子停下!”李云龙炸雷般的吼声瞬间压过全场。
场中正拼得眼红的对抗双方闻令,如同被按了暂停键,纷纷收势后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汗水和着尘土在脸上淌成沟壑。西边土工作业的三营战士们也停下了手中的铁锹,直起身望过来。
马蹄声在土坎前停住。旅长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抛给跟上来的警卫员。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汗流浃背、浑身沾满泥土的战士们,最后定格在快步迎下土坎的李云龙和他身后三位营长身上。
尘土尚未落定,旅长嘴角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练得挺热闹啊,李云龙。”
“嘿嘿,”李云龙搓着手,脸上堆起笑容,三位营长也跟着挺直了腰板,“小鬼子吃了杨村的亏,肯定憋着坏屁呢!咱们不敢松懈,得时刻准备着!旅长您怎么亲自来了?快,团部坐,给您沏好茶!” 他边说边用眼神示意张大彪他们。
“茶不忙喝。”旅长摆摆手,手中的马鞭径直指向打谷场边那个临时搭起、盖着草席遮阳的棚子,“你李云龙在杨村发的那笔‘洋财’,都搁那儿了吧?山本特工队的家伙什?”
“是是是,全在棚子里码着呢,一件不少,就等您旅长大人来验货!”李云龙赶紧侧身引路。张大彪、沈泉、王怀保互相看了一眼,也默不作声地跟在团长和旅长身后,走向那存放着特殊战利品的棚子。
棚子底下,阴凉里弥漫着枪油和硝烟混合的独特气味。缴获品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如同一个微缩的军火库。最扎眼的是那几十支乌沉沉的百式冲锋枪,枪身比常见的三八大盖短上一大截,透着一股精悍的邪气。
旁边是码成小山的黄澄澄8mm冲锋枪弹,油纸包着的炸药块,带瞄准镜的狙击步枪,成箱的香瓜手雷,还有堆叠的深色特战服、带伪装网的钢盔、攀爬绳索、急救包……
旅长没看别的,径直走到那堆冲锋枪前,俯身拾起一支。冰冷的金属枪身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火气。他拉动枪栓,动作流畅,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好家伙,这枪比咱们手里的家伙短一截,可这分量,这机括……”旅长掂量着,手指抚过枪管和弹匣舱,“听说动静像撕油布?火力猛得很?”
“何止是猛!”李云龙凑近一步,眼中闪着光,也拿起一支比划着,“您想想,孔捷独立团的弟兄听见动静刚冲出营房,还没看清人影,这玩意‘哗’一下就能泼出去三十发!眨眼的功夫,人就倒下一片!跟割麦子似的!”
他放下枪,拿起旁边一顶钢盔,手指用力敲了敲那哑光深色的盔顶,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旅长您再瞧这个!太阳底下都他妈不反光!活像一群从地洞里钻出来的鬼!
穿得也怪,一身黑不溜秋,蹿房越脊跟狸猫似的!要不是咱老李运气好,提前得了点风声,又豁出命把机枪掷弹筒硬抢运过去,这亏,吃定了!”
旅长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放下冲锋枪,接过李云龙递来的钢盔,手指摩挲着内衬的防刮布和盔沿缠绕的伪装绳网,又掂了掂那异常轻便的分量。棚子里一时只剩下他手指叩击钢盔的轻响。
“再特殊的鬼,”旅长的声音陡然转冷,像淬了冰的刀锋,打破了沉寂,“也不是一个主力团被人悄无声息摸到鼻子底下,防线被捅成筛子,一口气报销近两百号弟兄的理由!”他“啪”的一声,将那顶价值不菲的特战钢盔重重拍在旁边的弹药箱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李云龙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旅长盯着他,目光锐利如鹰:“孔捷?他这团长是干什么吃的?!耳朵塞驴毛了?!把老总的兵当儿戏?!”他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压着火,“老总在总部拍了桌子!原话——‘什么狗屁主力团?老子看是发面团!一戳就破!豆腐渣!’”
旅长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李云龙心上:“命令已经下了。撤职!让他孔捷,立刻!马上!滚去后勤处报到!喂马!铡草料!别在主力团丢人现眼!”
“发面团…喂马……”李云龙喃喃重复着,眼前猛地晃过杨村西口那片修罗场,晃过孔捷踉跄走来时那张失魂落魄、被硝烟熏得黢黑、左臂绷带还渗着血的脸,那双眼睛里巨大的震惊、悲痛和无地自容的羞愧。
那画面,像根刺扎在他心里。孔二愣子,是愣了点,可也是条血里火里滚过来的汉子!真让他去喂马?这跟拿钝刀子割他肉有什么区别?多年的老战友了……
一股热气直冲李云龙脑门,他豁出去了!
“旅长!”李云龙猛地挺直腰板,嗓门也拔高了,“您批评得对!独立团这次是栽了大跟头,孔捷有责任,该处分!可是旅长……”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恳切,“您听我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行不行?”
旅长斜睨着他,没吭声,但那眼神分明是:有屁快放!
李云龙搓着手,语速飞快:“头一条,这伙鬼子太他娘的邪门!装备、打法,跟咱们以前碰上的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别说孔捷,换谁头一回撞上,也得吃大亏!这准备不足,情有可原呐!
第二条,孔捷这人,我了解!打仗是员猛将!有股子愣劲,也敢拼命!这次是阴沟里翻船,轻敌大意了,该罚!可您说让他去喂马……旅长,这…这太屈才了!也太浪费了!多好一员战将啊!”
他觑着旅长脸色,见旅长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立刻趁热打铁,抛出自认为绝妙的主意:“旅长,您看这样行不行?处分,该背的处分孔捷他跑不了!
可喂马……要不,您跟总部首长说说情?把他调到我新一团来?给我当个副团长!我李云龙亲自看着他,戴罪立功!保证把他那点轻敌冒进的毛病给拧过来!把他那股子愣劲儿用到打鬼子的刀刃上!您看怎么样?”
棚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远处打谷场上战士隐约的操练口号声传来。旅长背着手,踱了两步,目光扫过那些精良的特战装备,又落回李云龙那张写满“真诚”和“算计”的脸上。
这小子,胆子是越来越肥了,连老总的处分决定都敢讨价还价?不过……这提议本身,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孔捷打仗确实是把好手,就这么废了,可惜。李云龙这浑小子虽然刺头,但带兵有股邪性,也许真能压得住孔捷?
“哼,”旅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李云龙倒是会打如意算盘!白捡一个能打的副团长?”
“哪能啊旅长!这是帮组织挽救干部!帮战友重新做人!”李云龙拍着胸脯,一脸正气凛然。
旅长瞪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大步走向团部那部摇把子电话机。李云龙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电话接通,旅长对着话筒,语气沉稳:“喂?我是386旅,给我接总部,找副总参谋长。”
短暂的等待,电话那头似乎换人了。旅长的语气带上恭敬:“参谋长,是我。有件事……想跟您和老总汇报一下……是关于孔捷同志的处分问题……对对,老总的决定我们坚决拥护!
不过,下面有个新情况,还有李云龙同志的一点想法……是,他就在我旁边……这小子刚打了个胜仗,尾巴有点翘,但也算……嗯?老总也在旁边?……哦,好好!”
旅长突然侧过身,捂住话筒下半截,飞快地对李云龙低声说:“老总就在旁边听着呢!你小子自求多福!”
然后立刻恢复通话状态,声音洪亮清晰:“报告老总!报告参谋长!情况是这样的,新一团的李云龙同志,刚刚跟我详细分析了杨村战斗的特殊性,尤其是日军这支特工部队装备、战术上的极端诡异,他认为首次遭遇这种敌人,准备不足确实存在客观困难……
同时,李云龙同志也深刻认识到孔捷同志错误的严重性,但他个人认为,孔捷同志本质是好的,是一员能打硬仗的战将,去喂马……有点可惜了。
他主动提出,想请孔捷同志到新一团戴罪立功,给他当副团长,他李云龙拍胸脯保证,一定把孔捷同志的毛病拧过来,把劲儿用在打鬼子上!
……嗯嗯,是,我也觉得这小子有点异想天开,但考虑到他刚刚在杨村确实打得漂亮,歼灭了山本特工队主力,缴获巨大……所以斗胆向您二位请示……”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副总参谋长提高了音量的声音,似乎在解释什么。旅长连连点头:“是是,参谋长,我明白老总正在气头上……对对,非常理解……不过李云龙这小子让我一定代他向老总问好,他说老总慧眼如炬,骂得对,他新一团一定引以为戒……”
突然,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带着明显余怒却又似乎被什么逗乐了的洪亮声音,连旁边竖着耳朵的李云龙都隐约听到了几个词:“……李云龙?……这小子……两头驴都撵不上……”
旅长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那是混合着紧张、释然和一丝哭笑不得的复杂神色。他腰杆挺得笔直,对着话筒大声应道:“是!是!老总!我明白!……好的!好的!
我一定把您的指示原原本本传达给李云龙!……是!感谢老总!感谢参谋长!……您放心,独立团那边,我们旅部会全力协助丁伟同志尽快整顿恢复!”
“咔哒”一声,旅长轻轻挂上电话,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李云龙眼巴巴地望着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旅长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戏谑,又带着点你小子真是命大的感慨:“行啊,李云龙!老总的话,我原样传达给你——他说,‘李云龙这小子,脑子两头驴都撵不上!刚打完坂田,又啃下山本一块硬骨头,算他有点狗屎运!’”
李云龙一听老总没直接骂娘,还带点夸(虽然听着像骂),脸上刚想挤出点笑。
旅长紧接着板起脸:“老总说了,看在你这两仗打得还像点样子的份上,孔捷的事,准了!让他滚到你新一团来当副团长!戴罪立功!但是——”
旅长加重语气,马鞭虚点着李云龙的鼻子,“老总让我警告你李云龙!尾巴别翘到天上去!别以为立了功就能无法无天!以后再犯那些偷奸耍滑、战场抗命的老毛病,新账旧账一起算!到时候,别说孔捷,连你一起给老子撸了去喂马!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谢谢旅长!谢谢老总!谢谢参谋长!”李云龙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喜笑颜开,胸脯拍得山响,“您放心!我李云龙保证!一定把孔二愣子拾掇得妥妥帖帖,让他重新做人!把新一团带得嗷嗷叫!绝不给您和老总丢脸!”
“哼,漂亮话谁不会说?”旅长冷哼一声,背着手踱回堆放装备的棚子,目光再次贪婪地落在那堆百式冲锋枪上,“孔捷的事算你过关。现在,说说这些‘洋落儿’怎么分吧?”
李云龙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脸上还得赔笑:“旅长,您看,这都是弟兄们用命换来的……”
“少跟老子来这套!”旅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直接狮子大开口,“五十支完好的百式冲锋枪,老子带走一半!二十五支!每支配一百发子弹!警卫连正好缺趁手的家伙什,这玩意近战威力大,正合用!”
“二十五支?还配一百发子弹?!”李云龙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旅长!您这是打劫啊!这可是弟兄们拿血换来的!
关键这子弹,打一颗少一颗!缴获的就那么些,上哪补充去?您这不是要我的命嘛!要不……您先拿十支?等下次,下次我李云龙再给您弄个大的!缴获翻倍!我亲自给您送到旅部去!”
“下次?下次缴获翻倍?”旅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李云龙啊李云龙,你这有好处就想独吞、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他拿起一支冲锋枪,熟练地卸下弹匣,黄澄澄的子弹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二十五支,一百发子弹一支,没得商量!警卫员!”
“到!”棚子外应声跑进来两个精悍的战士。
“搬枪!清点数目!二十五支百式冲锋枪!配套子弹两千五百发!手雷……也拿一半!动作麻利点!”旅长命令斩钉截铁。
“是!”两个警卫员二话不说,立刻动手搬枪搬弹药。
“哎!旅长!旅长!您手下留情啊!这……”李云龙心疼得直抽冷气,围着旅长打转,像热锅上的蚂蚁,可看着旅长那不容置疑的脸色,终究是没敢再硬拦,只能哭丧着脸哀嚎,“您这比山本特工队还狠呐!我这点家底……”
旅长压根不理他的哀嚎,看着警卫员手脚麻利地将二十五支乌沉沉的冲锋枪和成箱的子弹、手雷搬上骡马车,满意地点点头。他翻身上马,又回头瞥了李云龙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行了,别嚎丧了!好好整顿你的新一团,带好你那位‘戴罪立功’的副团长!”旅长临走前,丢下一句,“记住老总的话!尾巴夹紧了!下次再捅娄子,老子亲自送你去后勤处,跟孔捷一起铡草!”
骡马嘶鸣,车辙滚动,扬起漫天黄尘,旅长带着装备扬长而去。
李云龙站在村口,望着那远去的烟尘,又看看棚子里瞬间空了一大块的缴获品,一脸肉痛地咂咂嘴,最后却又嘿嘿低笑起来。
“娘的,二十五支就二十五支吧……好歹把孔二愣子捞回来了!这买卖……也不算太亏!”他摸着下巴,眼珠子又开始滴溜溜地转,显然又在琢磨什么新的“买卖”。远处,打谷场上,士兵们操练的喊杀声,依旧震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