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湾,后山向阳的坡地上,几孔新加固、清理干净的窑洞成了临时的重伤员休养区。空气里弥漫着消毒药水和浓重血腥味混合的气息,挥之不去,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进来的人心头。低低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声在窑洞里回荡,像是受伤野兽的低吼。
李云龙和赵刚的脚步踏进这方弥漫着痛苦与坚韧气息的空间时,窑洞里那沉重的空气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微微波动了一下。战士们挣扎着想坐起,想敬礼,被赵刚立刻用手势坚决地压了下去。
“都躺着!谁也不准动!”李云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一张张被伤痛折磨得惨白却依旧带着不屈神色的脸庞,最后牢牢钉在靠里一张土炕上。
那里躺着一个极其年轻的战士,左臂齐肩处被厚厚的、渗着暗红色血迹的绷带包裹着。他嘴唇干裂,额头上全是虚汗,但那双眼睛,却像两块被烧红的炭,死死盯着进来的团长和政委,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
“团长…政委…”战士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抽气声,却异常清晰。
李云龙几步就跨到了炕边,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他没有丝毫犹豫,粗糙有力的大手猛地拍在战士完好的右肩上,力道大得让那年轻的身体都微微晃了一下。
“好小子!”李云龙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铁锤砸在砧板上,震得窑洞里其他细微的呻吟都似乎停顿了一瞬,“一条膀子,换鬼子一条命!值!老子给你记头功!怕个球!新一团永远有你一口饭!给老子挺直了腰杆活!”
战士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那炭火般的眼睛里猛地涌上一层水光,又被他自己狠狠地憋了回去,用力地点着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那是誓言也是承诺。
李云龙的目光转向旁边另一张铺位。一个老兵的大腿被炮弹炸得血肉模糊,此刻被层层纱布包裹固定在简陋的夹板上,脸色灰败,眼神有些涣散。
李云龙弯下腰,凑近了些:“老哥,腿还在!张神医说了,好好治,养好了照样能走路!回头给你配匹马,比两条腿还利索!给老子争口气,好好养!”
老兵涣散的眼神似乎凝聚了一点光,艰难地扯动嘴角,想笑,却牵动了伤口,变成一阵痛苦的抽搐。
赵刚的目光早已越过伤员,牢牢锁定了角落里那个几乎被一堆沾血纱布和器械淹没的身影。张济仁医生正弓着腰,在昏暗的油灯下为一个伤员重新处理伤口。
他身上的白大褂(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白的话)早已被血污和药水染得辨不出颜色,脸颊深陷,眼窝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唯有一双眼睛,在疲惫的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光芒。
“张医生!”赵刚的声音带着发自肺腑的沉重与感激。
张济仁闻声,动作极其利索地打了个结,剪断线头,这才直起仿佛要折断的腰,转过身。他的动作透着一股虚脱感,但眼神却锐利依旧。
“政委,团长。”他的声音同样嘶哑。
“张医生,”赵刚上前一步,语气无比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承诺,“跋山涉水,远道而来,救命之恩,新一团全体指战员,永世不忘!”
他环顾这简陋却挤满英雄的窑洞,目光再次回到张济仁脸上,“现在咱们有药了,磺胺、吗啡、奎宁!有全套的手术家什!还有发电机,消毒蒸锅!
条件再难,也比之前强百倍!无论如何,这些兄弟……”赵刚的声音微微哽住,后面的话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张济仁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坚定。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不知何时沾染的血迹,语气斩钉截铁:“政委放心!阎王爷要人,也得先问问我张济仁手里的手术刀答不答应!只要有一口气在,我老张豁出这条命,也要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好!有你这句话,老子就放心了!”李云龙重重地点头。
这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八路军军装,脸上却透着紧张和认真的年轻卫生员,端着一盆刚煮沸消毒过的器械快步走来,正是团部原先的赵卫生员。
“赵卫生员!”李云龙一眼看见他,嗓门洪亮起来,“跟着张神医,好好学!用心学!把你那双眼睛给我睁大了,把手给我练稳了!别光会抹红药水!早一天学成本事,早一天能上手术台救人!听见没?”
小赵被团长的气势吓了一跳,随即挺直胸膛,大声回答:“是!团长!我一定跟张医生好好学!绝不偷懒!”
张济仁看着赵卫生员紧张又认真的样子,疲惫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点了点头。
离开伤员休养区那沉重而充满生命韧性的空气,李云龙和赵刚并肩走在通往村东头的小路上。
窑洞外刺眼的阳光让他们眯了眯眼,但李云龙脸上的凝重却化开了一些,他停下脚步,回望了一眼那几孔窑洞的方向,又看了看旁边堆放着崭新医疗器材的临时库房。
“老赵,”李云龙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政委,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畅快和不易察觉的自豪,“你瞧瞧,现在咱们这医院的台子,算是真他娘的搭起来了!磺胺、吗啡、手术刀、发电机、蒸锅……该有的家伙什儿,基本都齐全了!”
他用力拍了下赵刚的肩膀,目光灼灼:“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抬着重伤的兄弟,跑他妈一百多里山路,玩命似的往师部、往总部医院送了!这一路颠簸,多少好兄弟……唉!”
李云龙顿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痛惜,随即又被坚定取代,“往后啊,就在咱自己家门口治!老子就不信,有张神医坐镇,有这些药和家伙,再加上咱们新添的这些家当,还能让重伤的兄弟在路上……在路上……”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也不会再出现在路上重伤不治的情况了!”
赵刚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语气同样带着欣慰和期待:“是啊,老李。设备到位,人员也在跟着张医生学习成长。这是我们新一团战斗力的重要保障。伤员能就近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治,战士们才能更安心地在前线拼杀。这步棋,走对了!”
两人不再言语,但脚步似乎都轻快了几分,转向村东头新划出的训练场。这里的气氛截然不同,尘土飞扬,喊杀声、口令声、武器碰撞的铿锵声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嘈杂。
新成立的四营正在整训。孔捷那高大壮实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针般戳在场地中央...
新成立的四营正在整训。孔捷那高大壮实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针般戳在场地中央,黝黑的脸上神情严肃,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操练的队列。看到李云龙和赵刚走来,他立刻迎了上来。
“团长!政委!”孔捷敬礼,声音洪亮。
“老孔,怎么样?这群新兵蛋子,还有投诚过来的兄弟,还顺手吧?”李云龙叉着腰,目光扫过场上挥汗如雨的士兵们。
“顺手!”孔捷脸上露出几分难得的振奋,“底子比预想的强!尤其是那些投诚的兄弟,不少是老兵油子,摸过枪,见过阵仗。关键是……”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队列深处,“这仗打下来,新兵不一样了!团长您看,那眼神!”
李云龙和赵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场上正在练习刺杀的士兵中,混杂着穿着新领的八路军灰布军装和尚未完全换下的旧伪军黄皮的身影。
他们脸上不再有初上战场时的茫然或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战火淬炼过的、混杂着疲惫、凶狠和某种坚定东西的眼神。每一次突刺,每一次格挡,都带着一股狠劲儿,仿佛要把刺刀前的空气都戳穿。
“确实不一样了。”赵刚低声感叹,“血与火,最能改变人。”
“李长顺!王老二!李爱国!过来!”孔捷对着场上吼了一嗓子。
三个身影立刻从各自的训练小队中跑步出列,迅速来到三人面前立正敬礼。李长顺身形剽悍,脸上带着几道新愈的疤痕,眼神沉静而锐利;王老二个子不高,但精悍得像块铁疙瘩,眼神带着股不服输的倔强;李爱国则显得更为沉稳,正是原二营那位以沉着勇敢着称的副连长。
李云龙的目光在三张迥异却同样写满战斗痕迹的脸上扫过,最后停在李长顺和王老二身上。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训练场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长顺,王老二!跟着老子干八路,委屈不委屈?论吃,论穿,论饷钱,比不上你们以前在那边吧?”
李长顺和王老二对视一眼,李长顺挺直腰板,声音洪亮:“报告团长!不委屈!以前是给鬼子当狗,吃再好穿再好,脊梁骨也是弯的!现在跟着团长打鬼子,啃窝头喝凉水,心里也痛快!腰杆是直的!”
“好!”李云龙猛地一拍大腿,“这话说到老子心坎里了!记住喽,咱们八路军,是穷人的队伍,是老百姓的兵!当八路,第一要务是打鬼子!保家卫国!
第二要务,还是打鬼子!谁要是他娘的还抱着以前那套歪心思,想搞什么吃拿卡要,欺负老百姓那一套,老子认得你是兄弟,老子的枪可不认得!”
他目光如电,扫过所有投诚官兵的脸,一字一顿:“跟着老子,就一条路——挺起胸脯,堂堂正正,做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有没有信心?”
“有!”李长顺和王老二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宣泄和重生的激动。队列里那些投诚过来的士兵,也纷纷挺直了胸膛,眼神灼热地看向李云龙,跟着大吼:“有!挺起胸脯!堂堂正正!”
“团长放心!”王老二也激动地补充,“弟兄们都是被蒙蔽的!要是早知是投靠鬼子当汉奸,打死我王老二也不干那缺德事!”
赵刚适时上前一步,语气沉稳而充满力量:“李营长,王连长,还有李爱国连长,你们现在肩上的担子很重。你们不仅要带兵打仗,更要把团长的话,把咱们八路军的政策、纪律、理想,掰开了揉碎了,灌进每一个战士的心里!
特别是刚投诚过来的弟兄们,思想上的弯子要彻底转过来!要让他们明白,为谁扛枪,为谁打仗!这比多杀几个鬼子还重要!明白吗?”
“明白!政委!”三人齐声应道,李爱国沉稳地点点头,李长顺和王老二的眼神则更加坚定。
“老孔,”李云龙转向孔捷,语气不容置疑,“四营这担子,你给我挑稳当了!该练的狠练,该教的教透!但是——”他话锋一转,手指点了点孔捷的胸口,“团里那一摊子事,你也得给老子支应着!别想撂挑子!”
孔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团长放心!四营带不好,我孔捷提头来见!团里的事,误不了!”
视察完毕,李云龙和赵刚并肩沿着村中土路往团部窑洞走去。大战后的王家湾显得格外忙碌,运送物资的骡马队、整队训练的士兵、匆匆来往的通讯员,构成了一幅生机勃勃又透着紧张的战后图景。
警卫员魏大勇(和尚)紧紧跟在李云龙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尊沉默的铁塔。他今天格外沉默,浓眉紧锁,那对平日里总带着点憨直和凶悍光芒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有些焦躁,不时瞟向村外尖刀队训练场的方向。
眼看团部窑洞在望,和尚终于憋不住了,一个箭步抢到李云龙侧前方,瓮声瓮气地开口,带着点豁出去的莽劲儿:“团长!”
李云龙脚步一顿,斜眼看他:“嗯?有屁快放!跟个娘们似的憋一路了!”
和尚被噎了一下,黝黑的脸膛有点涨红,但还是梗着脖子,声音又大又急:“团长!俺…俺想进尖刀队!”
“啥?”李云龙掏了掏耳朵,仿佛没听清,随即乐了,“哟呵!翅膀硬了?跟在老子身边,委屈你了?多少人挤破头想给老子当警卫员呢!怎么?看不上这差事了?”
“不是!团长!”和尚急了,脸更红了,“跟着您,保护您,是俺的本分!可…可俺也想多杀鬼子啊!您看林队长他们,那才叫痛快!专捅鬼子的心窝子,打最硬的仗!那才叫当兵!”
他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和渴望,“俺这身手,搁在警卫连,施展不开!憋屈!”
“呵!口气不小!”李云龙上下打量着和尚那铁塔般的身板,眼神里带着审视,“尖刀队是好进的吗?那是咱新一团的魂!不光要能打,还得有脑子!
林骁那小子,要求高得很!尤其是…”李云龙故意拉长了调子,带着点戏谑,“尖刀队执行特殊任务,经常要深入敌后,懂点鬼子话是基本要求!你这榆木脑袋,那东洋话叽里呱啦的,你听得懂?学得会?”
和尚一听要学日语,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脸憋得通红,浓眉拧成了疙瘩,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俺…俺打鬼子行!学那鬼子话…俺…俺笨!可俺能打!一个能顶仨!”
看着他急赤白脸、仿佛天塌下来的样子,李云龙和旁边的赵刚都忍不住笑了。
“行了行了!”李云龙没好气地挥挥手,像是赶苍蝇,“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个鬼子话吗?看把你难为的!想去是吧?”
和尚眼睛猛地一亮,拼命点头:“想!”
“滚去试试吧!”李云龙大手一挥,语气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纵容,“找林骁报到!告诉他,是老子的意思,给你个机会!要是通不过考核,或者给老子丢人现眼,趁早滚回警卫连来!听见没有?”
“是!团长!保证不给您丢人!”和尚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一个标准的敬礼,咧开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转身就朝着尖刀队训练场的方向,像头撒欢的豹子般狂奔而去,扬起一路尘土。
赵刚看着和尚远去的背影,笑着摇摇头:“这个和尚啊……”
“愣头青一个!”李云龙嘴上骂着,眼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过,是块好铁!扔进尖刀队那炉子里,能炼出把好刀来!”
两人不再说话,迈步走向团部窑洞。洞外,山谷里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和布匹特有的光泽,那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金山银山,也是新一团这只猛虎磨砺爪牙、准备下一次扑击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