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王家湾团部窑洞里却难得阴凉。李云龙盘腿坐在土炕上,面前的小方桌摆着一碟盐水煮黄豆、半碗酱疙瘩,还有他那视若珍宝的粗瓷酒碗。
他仰脖灌了一口地瓜烧,辛辣的滋味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满足地哈出一口酒气,顺手抹了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吱呀”一声,窑洞门被推开,赵刚和孔捷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带进一股热风。
孔捷抽了抽鼻子,眼睛立刻亮了,几步蹿到炕边,指着李云龙面前的酒碗就嚷:“好你个李大头!又他娘的吃独食儿!外头热得跟蒸笼似的,你小子倒会享福,躲这儿喝上小酒了!”
李云龙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又给自己倒了大半碗,下巴朝炕沿一努:“嚷嚷个屁!老子是那吃独食的人吗?坐!坐!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虎子!虎子!死哪儿去了?再拿两个碗来!”
赵刚解开领口的风纪扣,坐到炕桌另一边,看着那粗瓷碗里晃荡的液体,眉头习惯性地微皱:“老李,这大晌午的,又喝?你知道我酒量……”
“少来!”李云龙直接打断,把倒满的酒碗“哐当”一声杵在赵刚面前,溅出几滴酒液,“老赵啊老赵!你这知识分子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
扭扭捏捏!咱们工农红军跟知识分子结合,你不喝酒,咱们怎么‘结合’?啊?这酒就是革命的黏合剂!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你自己选!”他咧着嘴,露出那口标志性的大白牙,带着促狭又不由分说的劲儿。
孔捷也一屁股坐下,抓起虎子刚拿来的碗,自己就倒了满满一碗,跟着帮腔:“就是!政委,团长说得在理!咱们新一团,刀山火海一起闯,喝碗酒还能把你难住了?舍命陪君子嘛!来!”他端起碗,朝赵刚和李云龙示意。
赵刚看着眼前这两张被硝烟和烈日雕刻得棱角分明、此刻却带着“不怀好意”笑容的脸,再看看那碗浑浊却散发着浓烈气息的地瓜烧,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眼神也豁出去了,透出一股决然。
他端起碗:“好!今天我赵刚就舍命陪君子!陪你们两位老革命好好喝一回!不过说好了,要是喝倒了,团里下午的思想工作汇报你们俩顶上!”他这话带着点破釜沉舟的狠劲儿,也引得李云龙和孔捷哈哈大笑。
“哈哈哈!痛快!这才像咱新一团的政委!”李云龙大笑着,三只粗瓷碗重重碰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浑浊的酒液晃荡着。
三人仰头,李云龙和孔捷是豪饮,赵刚则是皱着眉,喉结艰难地滚动,硬是把那口辛辣咽了下去,脸上瞬间腾起一片红晕。
一碗酒下肚,窑洞里的气氛顿时热络起来,窗外的蝉鸣似乎都远了点。李云龙夹了颗黄豆扔进嘴里,嘎嘣嚼着:“说说,老孔,这两天收成咋样?外面那乌泱泱的人头,看着就他妈提气!”
孔捷抹了把嘴边的酒渍,眼睛发亮:“老李,咱们新一团这次是真打出名号了!一线天啃了山崎,介休端了宫野的老窝,还上了全国的大报纸!你这李大头站在城楼上的照片,那就是活招牌!
从前两天到今天,登记投军的一千五百多号!还在源源不断来人!有咱根据地周边县里活不下去的棒小伙儿,有太原城里逃出来的工人兄弟,嘿,还有北平、天津那边过来的学生娃!好几个戴眼镜的,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有学问的!
还有几个,”他声音压低,带着点兴奋,“是正经的技术工人!在太原兵工厂干过的,懂机器!可惜啊……”
他重重叹了口气,一拍大腿,“旅长前脚刚把咱们从介休火车站扒拉回来的那点宝贝车床、钻床零件全当‘打土豪’给刮走了!不然,咱们自己就能支个小摊子,捣鼓捣鼓那些打不响的汉阳造、老套筒!省得老去求旅部修械所!”
李云龙听得眼睛放光,尤其是听到“技术工人”四个字,但随即又被孔捷后半句勾起了痛处,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旅长?哼,那老财主刮地皮的本事比阎老西还狠!没事!”
他眼珠一转,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又上来了,“技术工人在咱手里就行!他们能修枪?缺啥家伙事儿?扳手?锉刀?好办!问问他们,列个单子!
缺啥,咱们就去鬼子据点‘借’!他筱冢义男不就是咱们的后勤部长嘛!他库房里肯定有!这买卖,稳赚不赔!” 他得意地滋溜又喝了一口。
赵刚脸上的红晕未退,但眼神依旧清醒锐利,他放下酒碗,接口道:“老李,孔副团长,这人来得太多太杂,是好事,也是挑战。我刚才去招兵点转了转,热情确实高涨,但隐患也不少。”
他看向李云龙,语气郑重,“那些工人兄弟,身家清白,有手艺,是宝贝疙瘩,要安排好。关键是那些学生兵和外地来的,鱼龙混杂。我们必须立刻着手,通过地下党的同志,加紧甄别!热情要保护,但‘防奸防特’这根弦一刻也不能松!尤其是学生,”
他转向李云龙,带着特有的知识分子对知识分子的理解与忧虑,“他们思想进步,一腔热血,这是优势。但很多人没吃过苦,这山沟里的生活,缺衣少食,行军打仗,血火生死…落差太大,我怕有人思想会动摇,甚至…当逃兵。”
李云龙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手指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嗯,老赵,你虑得对!学生兵这块,老子就交给你这大政委了!思想阵地,归你把守!要下细功夫!
把咱们为啥当八路、为啥打鬼子、为谁扛枪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给他们讲透!讲得他们心窝子里热乎,骨头缝里都硬气!
要让他们明白,跟着咱新一团,不是来享福镀金的,是来吃苦、流血、打出一个新中国的!有学问是好事,但要变成咱们手里的枪,脑子里的炮弹!懂不懂?”
“明白!”赵刚重重点头,眼神坚毅,“我会亲自抓,组织政工干部,结合这次介休大捷,讲好咱们的故事,把他们的热情转化成坚定的革命信念!”
孔捷也正色道:“团长放心,政委放心!人来了,咱就能练出来!一线天、介休城头淌过血的娃娃兵,现在哪个不是嗷嗷叫的小老虎?
等沈泉那小子回来,把这批新来的,一股脑儿编进各营、各直属连队!来一次全团大整编!老底子带新血,用不了两个月,又是一群嗷嗷叫的兵!”
“沈泉这小子……”李云龙刚念叨一句,窑洞外就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一股子硝烟和汗水的热浪直冲进来。
“报告!”
门口光线一暗,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堵在了门口。正是二营长沈泉。
他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几乎被汗水和尘土浸透,紧紧贴在身上,脸上、脖子上糊着一道道黑灰和汗渍冲刷出的沟壑,嘴唇干裂,眼珠子却亮得惊人,带着一股刚从战场上滚下来的煞气和疲惫。
“呦呵!说曹操,曹操到!”李云龙乐了,放下酒碗,“你小子属狗鼻子的?闻着酒味儿回来的?快进来!正好,酒还有,黄豆管够!说说,路上顺当不?旅长的‘金山’全须全尾送回去了?”
沈泉一步跨进来,抓起桌上不知谁的水碗,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碗凉白开,一抹嘴,这才喘匀了气,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和后怕:“团长!政委!副团长!别提了!差点让鬼子包了饺子!”
“怎么回事?”赵刚和孔捷同时坐直了身体,李云龙的眼神也锐利起来。
“离开咱们地界百十里,快到马亭镇那一片!”沈泉语速很快,带着战场特有的急促感,“前头尖兵就发现不对劲!马家堡那鬼地方,两边山梁上反光!
他娘的,小鬼子一个满编中队,外加伪军一个连,三百多号人,早早就埋伏在无名高地上,等着咱们车队钻口袋呢!旅长真是神了!一眼就瞧出绕路是死路,直接下令:打过去!吃掉它!”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飞了出来:“嘿!多亏了旅长大手笔,把那三门九二步炮临时划给我们用!您是没看见啊,团长!”
沈泉眼睛放光,手舞足蹈地比划,“咱们炮排那几炮轰过去!那叫一个准!咣!咣!咣!狗日的小鬼子刚冒头的重机枪阵地,还有那藏着掷弹筒的石头窝子,直接给掀上了天!炸得那叫一个痛快!鬼子当场就懵了!
正面周大眼的重机枪一响,左右两翼的兄弟趁势就包抄上去!伪军那帮怂蛋,炮一响就尿了裤子,掉头就跑!把旁边鬼子小队的侧翼卖了个干干净净!咱们左右两把锥子,直接就插进去了!
最后炮排又是三轮齐射,把鬼子中队长那点残兵败将藏身的石头缝都给他犁了一遍!痛快!真他娘的痛快!那炮,金贵是金贵,可真好使啊!比咱们那宝贝山炮动静都大!”
李云龙听得眉飞色舞,仿佛那炮火就在眼前炸响:“好!打得好!就该这么揍他狗娘养的!旅长没说啥?”
“说了!”沈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打扫完战场,旅长看着那堆缴获的装备—近两百来支三八大盖、汉阳造,歪把子、‘重机枪也有几挺,手一挥:‘你们新一团现在富得流油,这点破烂看不上!全归旅部了!’”
“嘿!这老财主!”李云龙笑骂一句,随即又觉得不对,瞪着眼问,“等等!缴获归他?那咱们的损失呢?你小子别光顾着痛快!老子的人呢?出去多少人?回来多少?”
沈泉脸上的兴奋劲儿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声音也低了几分:“报告团长…,遭遇战…牺牲了四十三个兄弟…重伤十一个…都…都留在旅部医院了…”
“什么?!”李云龙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手里的酒碗“啪”地一声重重顿在炕桌上,浑浊的酒液溅了一桌。他猛地站起身,指着沈泉的鼻子,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吼声震得窑洞顶的灰土簌簌往下掉:
“沈泉!你个败家玩意儿!出去一趟,护送个东西,你他娘的给老子又折进去五十多号弟兄?!
老子那些炮是给你听响玩的?啊?!一个加强营,装备比鬼子还硬,打个伏击反伏击,还赔进去这么多老底子?!你他娘的仗是怎么打的?!”
沈泉被骂得低下头,眼圈发红,拳头攥得死紧:“团长…鬼子占了地利…火力也猛…兄弟们…兄弟们都是好样的…没一个孬种…”
孔捷赶紧打圆场,拉住暴怒的李云龙:“老李!老李!消消气!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沈泉他们面对的也是鬼子精锐,啃下来就不容易!何况还保住了所有物资!人没了,咱们再招!再练!你看外面,多少好小伙子等着加入咱新一团呢!”
赵刚也沉声道:“老李,沈营长他们完成任务,击溃优势之敌,确保物资安全,功不可没。牺牲的同志,我们要厚待抚恤。现在当务之急,是整编新兵,恢复战力。沈营长回来得正好,新兵整编,你们二营是主力。”
李云龙胸膛剧烈起伏,狠狠瞪了沈泉一眼,那股邪火慢慢被压了下去。
他颓然坐回炕上,抓起酒碗,把剩下的小半碗地瓜烧一口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股沉甸甸的痛惜。
他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带着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决心,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
“人…是根基!再多的枪炮,没人使,就是废铁!老孔,老赵,沈泉!”他目光扫过三人,“整编!立刻开始整编!把外面那一千五百多号人,给老子化到各营各连的骨头缝里去!老兵带新兵,介休城头下来的带刚放下锄头的!
沈泉,你二营这次伤亡大,优先补充见过血的新兵!还有那些技术工人,”他看向赵刚,“老赵你亲自安排,照顾好!他们缺啥工具,列单子!老子去鬼子那‘借’!学生兵…思想工作,你给老子抓紧!全团上下,给老子拧成一股绳!”
他顿了顿,望向窑洞外,王家湾上空蒸腾着夏日的热浪和新兵操练的喧嚣,目光仿佛穿透群山,投向更远的战场:
“新一团这口刀,卷了刃,就得用血与火,重新给它淬得更锋利!下一次亮剑,老子要砍下筱冢义男更大的地盘来祭旗!” 粗粝的声音在弥漫着劣酒、汗水和淡淡血腥味的窑洞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