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里山路,在几匹健壮驮马的蹄下被甩在身后。李云龙带着虎子和一个警卫班,押着三辆盖着破油布的骡马车,风尘仆仆赶到了旅部驻地。
旅部所在的山坳比小王庄热闹许多,来往的参谋、通讯员脚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前夕特有的紧张与忙碌。刚把骡马车停在指定地方,李云龙还没来得及拍打身上的尘土,几声粗豪的大笑就传了过来。
“哈哈哈!李大头!你这铁公鸡舍得拔毛了?给旅长拉什么好东西来了?”771团的徐团长嗓门洪亮,大步流星地迎上来,后面跟着772团的程团长和披着旧军大衣、叼着旱烟袋的孔捷。
“老徐!老程!老孔!”李云龙眼睛一亮,张开双臂就迎了上去,几个老战友的拳头重重砸在彼此肩头,发出沉闷的声响,脸上都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军人特有的豪气。
“好东西?好东西老子自己还留着下崽呢!”李云龙松开手,走到骡马车旁,一把掀开盖在最上面那辆车的破油布一角,露出下面扭曲的枪管、锈迹斑斑的炮轮零件和几挺缺胳膊少腿的歪把子机枪。
“喏,就这些!松井老鬼子送的‘厚礼’,炸得稀巴烂,老子看着闹心,旅部后勤能人多,看看能不能拾掇拾掇,废物利用嘛!”
“嗬!”程瞎子凑过来,伸头看了看那堆名副其实的“破烂”,啧啧两声,“老李,你这趟路赶得值啊!旅长见了,怕不是要赏你两鞭子?”
“放屁!老子这是给旅长分忧解难!”李云龙梗着脖子,一脸“正气凛然”。
孔捷吐出一口浓烟,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斜睨着李云龙:“李大头,少给老子装蒜!你哭穷这套,糊弄鬼呢?老子离你一二百里地,耳朵都差点让你震聋了!
黑石沟一百多号伪军让你包了圆,野骨岭五十多个鬼子加四十伪军让你一口吞了,白马坡两百五十多鬼子被你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还有和楚云飞那小子搭伙,拔掉老鸦砬子据点!更别提赵家沟,松井老鬼子两个加强中队,四百多号精锐,让你新一团给包了饺子!这才不到一个月,七八百号日伪军让你灭了,缴获堆成山了吧?
兵强马壮,富得流油,还搁这儿跟老子们哭穷?脸皮比咱旅部的院墙还厚!”
李云龙嘿嘿一笑,也不反驳,反倒竖起大拇指:“老孔,你耳朵够灵!不过咱新一团那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拼光了家底才啃下这几块硬骨头。
哪像你老孔,家大业大……”他话锋一转,语气低沉了几分,带着真诚的关切,“对了老孔,前阵子听说你在云岭吃了点亏?碰上坂田那老鬼子了?李文英兄弟……唉,可惜了!多好的汉子!独立团现在缓过劲儿来了吗?”
孔捷脸上的戏谑收敛了,深深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带着痛楚和坚毅:“嗯,碰上了。坂田联队主力,硬骨头。政委他……是好样的,没给咱八路丢脸!
独立团伤了元气,但没趴下!老子带着剩下的弟兄们,又招了些新血,正憋着劲要给老李和牺牲的弟兄们报仇呢!这口气,老子早晚得出!”
几个老战友一时沉默下来,战场上失去袍泽的痛楚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李云龙用力拍了拍孔捷的肩膀:“老孔,这仇,咱记着!坂田那老狗,迟早要他还!”
“都续完旧了?挺热闹啊!”一个威严又带着点戏谑的声音响起,旅长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旅部门口,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目光锐利如鹰隼,正扫视着李云龙那几辆骡马车。
李云龙一个激灵,赶紧小跑过去敬礼:“报告旅长!新一团团长李云龙奉命报到!”
旅长踱步到马车旁,用马鞭随意地拨拉了一下车上的“破烂”,那扭曲的九二重机枪枪管和散架的步兵炮零件格外刺眼。他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问:“李云龙,你小子行啊!大老远跑过来,就给老子送这些玩意儿?破烂收购站?”
李云龙立马换上那副招牌的“苦瓜脸”,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十二分的“委屈”:“哎哟我的旅长!您可冤枉死我了!这怎么能是破烂呢?
您看看!这九二重机枪,就是枪管弯了点,咱旅部张铁匠那手艺,回回炉准能行!
这些步兵炮零件,拼拼凑凑,说不定又能攒门炮出来!还有这几十发九二步兵炮弹,”
他指着车上一角几个结实的木箱,“这可是实打实的好东西,金贵着呢!咱新一团一门九二炮都没有,留着也是占地方,这不第一时间就想着孝敬您了嘛!
旅部家大业大,用得着!修好了,不也是增强咱旅的火力嘛!我这是变废为宝,为旅部分忧啊旅长!”
旅长似笑非笑地看着李云龙唱作俱佳的表演,也不戳穿,只是用马鞭轻轻点了点他的胸口:“行,变废为宝,老子记你一笔功劳。
不过李云龙,你小子肚子里有几根弯弯绕,老子门儿清!少在这儿跟老子耍花枪!都进来!开会!”说完,转身大步走进了旅部。
就在旅长转身迈步的瞬间,李云龙一个箭步撵上去,压低声音,带着点做贼似的讨好笑容,飞快地在旅长耳边说道:“旅长!破烂底下!第二辆车最里面,油布裹着呢!一百支崭新的三八大盖!一万发6.5子弹!都是刚擦完油的好货!孝敬您的!您可千万别说出去,咱新一团还得继续哭穷呢!”
旅长脚步微微一顿,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了一下,鼻腔里哼出一个听不出喜怒的音节:“哼!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滚进来!” 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门。
李云龙如蒙大赦,冲着孔捷他们挤挤眼,赶紧跟上。进门前,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几包从楚云飞那儿“化缘”来的、印着洋码子的好烟,塞给徐团长、程瞎子和孔捷:“老徐、老程、老孔,拿着!好东西,楚云飞那儿刮来的!待会儿开会顶不住困劲抽两口!”
几个团长也不客气,笑嘻嘻地接了。孔捷掂量着烟盒:“行啊老李,连楚云飞的油水都刮到了!”
旅部作战室里烟雾缭绕,地图铺满了大桌子。旅长站在主位,旅政委站在他身侧,目光扫过几位主力团长,神情比以往更加凝重。
“同志们!”旅长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近几个月,小鬼子的动作,大家都看在眼里了!到处挖壕沟、修炮楼、建碉堡,跟下饺子似的!据点越修越密,公路越拉越长,这是要把我们根据地一块块分割、围死啊!”
他手中的红蓝铅笔重重敲在地图上,不是指向某条铁路,而是划了一个大圈,涵盖了旅防区及周边:“不光是我们这儿,整个华北,鬼子都在这么干!他们的‘囚笼’越收越紧,是想把我们困死、饿死、冻死、憋死!”
旅政委接过话头,声音沉稳却带着紧迫感,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位团长:“旅长说得对!小鬼子搞‘囚笼’,步步紧逼,绝不会就此满足!
我们得到可靠情报,鬼子近期正在频繁调动兵力,补充物资,驻屯军和伪军的调动明显异常!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很可能在酝酿一次大规模的‘扫荡’!目标,就是我们各个根据地!”
政委的声音斩钉截铁:“同志们!形势严峻!在这种时候,我们不能有任何麻痹大意!必须立刻行动起来,做好最坏的打算和最充分的准备!”
旅长手中的铅笔再次点在地图上,语气不容置疑:“因此,旅部命令!”
作战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团长挺直了腰板,目光聚焦在旅长身上。
“第一!”旅长目光如电,“各部立即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停止所有非必要的出击,收缩拳头,握紧刀子!771团、772团!”他看向徐团长和程团长。
“到!”两人齐声应道。
“你们两团防区靠近鬼子主要交通线,首当其冲!给老子把眼睛瞪圆了,耳朵竖起来!严密监视鬼子据点、公路、铁路的动静!
派出得力侦察员,摸清鬼子兵力调动、物资囤积的详细情况!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上报旅部!绝不允许鬼子摸到眼皮底下我们还不知道!”
“是!保证把鬼子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徐、程二人霍然起身,声音铿锵。
“独立团!新一团!”旅长转向孔捷和李云龙。
“到!”两人如同标枪般立正。
“你们两团防区纵深较大,山多林密,是乡亲们转移的重要依托!任务更重!”旅长语速极快,“第一,立刻与地方同志配合,组织动员群众!坚壁清野!粮食、物资,能藏的藏好,能转移的尽快转移!
特别是靠近据点的村庄,必须尽快把老弱妇孺和重要物资往深山里撤!告诉乡亲们,鬼子要来了,家当是死的,人是活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绝不能让鬼子抢走一粒粮,伤害一个乡亲!”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严厉:“第二,你们是我旅攥在手里的两只拳头!既要做好自身防区的群众转移和隐蔽工作,更要时刻准备!
一旦鬼子开始扫荡,771、772团方向压力过大,或者有鬼子主力深入我腹地,旅部命令一到,不管白天黑夜,不管刮风下雨,立刻集结!
全速向指定方向开进!支援兄弟部队,阻击、迟滞鬼子,掩护群众转移!给老子狠狠地打,打疼他们!明白吗?”
“明白!坚决完成任务!保护乡亲,痛击鬼子!”孔捷和李云龙齐声怒吼,眼中燃烧着保护家园的火焰。
李云龙的心沉甸甸的。鬼子扫荡!这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他瞬间想到了新一团防区那些星罗棋布的村庄,想到了小王庄的乡亲们,更想到了像断龙背这样卡在要道上的鬼子据点。
它就像一颗毒牙,不拔掉,转移群众的路线就可能被它截断!必须尽快解决它!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张画着断龙背据点的草图似乎变得格外烫手。
旅长环视一周,看着手下几员虎将凝重而坚毅的面孔,最后重重一拳砸在地图上代表根据地核心区域的位置,发出砰然巨响:“同志们!鬼子亡我之心不死!这次扫荡,规模不会小,来势必然凶猛!
关乎根据地存亡!关乎父老乡亲生死!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把兵练好,把刀磨快!厉兵秣马,但更要瞪大眼睛盯死敌人!
具体的反扫荡作战部署和任务,旅部会根据敌情变化,派通信员火速下达到各部!散会,立刻回去,抓紧每一刻准备!”
“是!!!”雷霆般的吼声,饱含着沉甸甸的责任和决绝的斗志,震得旅部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一场应对暴风雨的紧张备战,就此全面展开。
几位团长敬礼后纷纷转身准备离开。李云龙脑子里正飞速盘算着新一团防区几个需要重点转移的村庄,以及那个卡在咽喉要道上的断龙背据点——拔掉它,乡亲们转移的路就通了!他下意识地就要迈步去找孔捷商量。
“李云龙!”旅长威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把他钉在了原地。
李云龙赶紧立正转身:“旅长!”
旅长踱步到他面前,目光如电,仿佛能穿透他脑门看到里面正在翻腾的念头。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异常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听着,老子知道你小子闲不住,脑子里肯定又在琢磨着打哪家据点!特别是那个断龙背,对吧?”
李云龙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努力挤出个“冤枉”的表情:“旅长,我……”
“少给老子装蒜!”旅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音更沉了几分,“老子再强调一遍!当前首要任务是备战、警戒、组织群众转移!
保存实力,观察敌情! 没有旅部的明确命令,你新一团,给老子把爪子收好!不准到处出击! 尤其是像拔据点这种硬碰硬的攻坚战!
鬼子现在神经绷得紧,你一动,很可能提前暴露我们的意图和位置,引来不必要的围攻,造成无谓的伤亡!这跟鬼子扫荡的刀子递到我们手上有什么区别?”
旅长盯着李云龙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打:“断龙背那颗钉子,老子知道它碍眼!但现在不是动它的时候!把你这念头,给老子掐死在摇篮里!
你现在的任务,是时刻关注你防区周边鬼子的动态,摸清他们的调动和布防,保护好乡亲们安全转移进山!
把兵练好,把刀磨快,老老实实等着旅部的命令! 该你出击的时候,老子自然会让你这条龙飞出去!听清楚没有?!”
李云龙只觉得心头的火苗被旅长一盆冷水浇得只剩青烟,特别是“断龙背”三个字被点破,更让他那点小心思无所遁形。
他明白旅长考虑的是大局,是避免在敌情不明、大扫荡前夕的敏感期打草惊蛇,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虽然心有不甘,但军令如山!
他挺直胸膛,压下翻腾的念头,大声应道:“是!旅长!听清楚了!没有命令,绝不擅自出击!时刻关注鬼子动态,组织好群众转移!保证完成任务!”
旅长看着李云龙眼中那点不甘被强行压下的模样,知道这小子听进去了,这才缓和了些语气,用马鞭轻轻点了点他的胸口:“嗯,记住你说的话!去吧,抓紧准备!每一分钟都很宝贵!”
“是!”李云龙再次敬礼,转身大步走出旅部。山风扑面,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也带着一丝沉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张草图还在。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几车“破烂”,又想起车底压着的那一百条好枪一万发子弹,嘴角紧紧抿着。磨刀石已备好,刀刃更要磨得锋利无比!但此刻,这把刀必须暂时归鞘,等待那最关键的时侯。
新一团这把刀,必须更快、更狠,才能在旅部命令下达时,劈开鬼子的扫荡,护住身后的父老乡亲!只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断龙背据点所在的方向,眼神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