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健一的目光落在那支钢笔上,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那是支派克金笔,笔帽上刻着细密的缠枝纹,在日光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种款式的钢笔去年才在上海洋行上架,寻常教书先生断不会用这样贵重的物件。
“李教授倒是舍得。”佐藤拿起钢笔,指尖在缠枝纹上轻轻摩挲,“他当年在东京帝国大学任教时,用的还是支普通的自来水笔。”他突然抬头看向陈生,嘴角噙着笑,“王教授在金陵大学教什么?”
陈生心里咯噔一下。昨晚急着做名片,只随便填了个“金陵大学”,压根没细想教什么科目。他定了定神,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尖发麻,却让脑子清醒了几分:“教古典文学,主攻明清小品。”
“哦?”佐藤放下钢笔,从抽屉里抽出本书推过来,“那王教授对张岱的《陶庵梦忆》定然熟悉?我最近正读这篇《湖心亭看雪》,总觉得其中有句不甚解。”
书页上用红铅笔圈着“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一句。陈生的指尖在纸页上划过,忽然想起白露日记里写过,佐藤健一在士官学校时曾用这句做过座右铭。他抬眼看向佐藤,语气平静无波:“佐藤课长是当局者迷。张岱写痴,是痴山水;课长您在南京推行‘大东亚文化共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痴?”
佐藤的眼睛亮了,突然鼓起掌来:“说得好!王教授果然是知音。”他按下桌角的铃,进来个穿和服的女侍,“给王教授和这位小姐上最好的抹茶。”
苏瑶一直没说话,此刻突然接过话头,声音柔得像秦淮河的水:“佐藤课长不光懂汉学,对茶道也有研究吧?我看这茶室的布置,倒有几分侘寂的味道。”她抬手拢了拢鬓角,旗袍领口的珍珠项链滑出来,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那是她今早从老板娘的梳妆盒里借来的,据说原是老板娘男人给她买的定情物。
佐藤的目光在珍珠项链上顿了顿,又落回苏瑶脸上:“这位小姐看着面生,是王教授的学生?”
“是内子。”陈生抢在苏瑶前面开口,伸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苏瑶的指尖冰凉,在他掌心微微颤抖,却配合地露出羞涩的笑:“拙夫痴于学问,让课长见笑了。”
女侍端来抹茶,碧绿的茶汤盛在白瓷碗里,浮着层细密的泡沫。佐藤举起茶碗,用指尖转了三圈才送到唇边,动作行云流水:“既然是李教授的信物,我自然信得过。不过沈小姐暂时还不能放——”他放下茶碗,声音陡然转冷,“我要亲眼见到布防图。”
“课长说笑了。”陈生放下茶碗,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布防图那样的要紧东西,李教授怎会随身携带?他说在玄武湖的画舫上等着,只要沈小姐平安过去,他立马交图。”
佐藤盯着陈生的眼睛看了半晌,突然笑了:“王教授倒是坦诚。也好,今晚子时,我带沈小姐去玄武湖。”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不过我有个条件,只能王教授一人陪同。”
苏瑶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陈生的肉里。陈生拍了拍她的手背,对佐藤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离开特高课时,苏瑶的脸色白得像纸。赵刚拉着黄包车在街角等他们,看到两人出来,赶紧迎上来:“怎么样?”
“佐藤要今晚子时在玄武湖交易,只让陈生一个人去。”苏瑶的声音发颤,“这分明是陷阱!”
“是陷阱也得跳。”陈生掀起黄包车的帆布,坐了进去,“赵刚,去美龄宫附近转转。苏瑶,你回客栈告诉老板娘,让她想办法通知林子墨,就说沈若烟今晚子时会出现在玄武湖。”
黄包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着,陈生掀起帆布一角,看着外面掠过的街景。刚才在佐藤办公室,他故意提到玄武湖画舫,是因为白露的日记里记着,佐藤的母亲每周三晚上都会去画舫听戏——今天正好是周三。
“你就不怕佐藤看出破绽?”苏瑶的声音从帆布外传来,带着担忧。
“他已经看出来了。”陈生望着远处美龄宫的琉璃顶,“那支钢笔的笔帽里,刻着李教授的名字缩写,是我昨晚让铁匠铺的王师傅连夜刻的。佐藤那么精明,不可能没发现。”
“那你还——”
“正因他看出来了,才会答应交易。”陈生的声音沉了下去,“他想顺着我们找到李教授,顺便把我们一网打尽。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以为自己得偿所愿。”
黄包车在美龄宫附近的巷子里停下。这里原是民国政府的高级别墅区,如今被日军征用了大半,门口守着的日本兵比别处多了一倍。陈生看着美龄宫的飞檐在夕阳里投下的影子,突然想起老板娘的话——李教授被软禁在这里整理古籍。
“你说,李教授会不会已经把布防图藏在古籍里了?”苏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有可能。”陈生从怀里掏出那本牛皮日记,翻到其中一页,“白露记着佐藤酷爱收集宋版书,尤其喜欢在书页里夹书签。”他突然合上日记,眼睛亮了,“赵刚,去书店买本《论语》,要最便宜的那种。”
赵刚不明所以,还是跑去找书店。苏瑶看着陈生,突然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佐藤不是喜欢书签吗?我们就给他送个‘大礼’。”
夜幕降临时,秦淮河上的画舫亮起了灯笼,像一串浮在水上的星辰。陈生换上了身黑色短打,腰间别着把匕首,苏瑶则把那本《论语》的内页挖空,塞进几张揉皱的草纸——看上去倒真像份地图。
“老板娘说林子墨会带人手在湖边接应。”苏瑶把《论语》递给他,又往他怀里塞了个油纸包,“这是刚做好的烧饼,垫垫肚子。”
陈生接过烧饼,突然握住她的手:“如果我没回来——”
“别胡说!”苏瑶捂住他的嘴,眼眶红了,“你答应过要带我们去延安的。”
陈生掰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照顾好苏雪。”
子时的玄武湖静得能听到鱼跃出水面的声音。陈生划着艘小渔船,在雾气里慢慢靠近最大的那艘画舫。画舫上亮着灯,隐约能看到佐藤的身影在窗边晃动。
“王教授倒是准时。”佐藤的声音从画舫上传来,带着笑意。
陈生把渔船系在画舫的栏杆上,刚踏上跳板,就被两个特务按住了肩膀。佐藤坐在舱内的八仙桌旁,沈若烟被绑在旁边的柱子上,嘴里塞着布条,看到陈生时,眼里满是惊恐。
“布防图呢?”佐藤把玩着那支派克钢笔,漫不经心地问。
陈生从怀里掏出《论语》扔过去:“在这里。”
佐藤翻开书,看到里面的草纸,突然大笑起来:“王教授这出戏,唱得可真不高明。”他把书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说吧,李教授在哪?”
“在你娘的药罐里。”陈生突然笑了,“白露的日记里写着,你娘咳得厉害,每天都要用川贝炖雪梨。可惜啊,南京城里的川贝早就被你们这些日本人搜光了。”
佐藤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猛地抽出腰间的军刀:“你到底是谁?”
“送你见阎王的人。”陈生突然弯腰,从靴筒里抽出另一把匕首,反手刺进身后特务的喉咙。另一个特务刚要开枪,就被窗外飞进来的一颗子弹打穿了太阳穴。
“佐藤课长,别来无恙啊。”林子墨带着几个穿军装的人跳上船,手里的驳壳枪指着佐藤的头,“家父常说,东京士官学校出来的都是些只会欺负女人的孬种,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佐藤看着林子墨肩上的少校军衔,突然笑了:“原来是林旅长的公子。可惜啊,你爹上个月在台儿庄战死时,你还在南京抱着舞女喝酒吧?”
林子墨的脸色变了,扣动扳机的手顿了顿。就这一瞬间的功夫,佐藤突然推倒桌子,军刀朝着沈若烟刺去——他竟想拿沈若烟当人质!
陈生飞身上前,用匕首挡住军刀,火花在昏暗的船舱里炸开。佐藤的刀法又快又狠,显然受过专业训练,陈生的胳膊还没好利索,渐渐有些吃力。
“砰”的一声,舱门被踹开,苏瑶和赵刚冲了进来。赵刚手里拿着根扁担,一扁担砸在佐藤的背上,疼得佐藤龇牙咧嘴。苏瑶解开沈若烟身上的绳子,沈若烟刚想说什么,突然指着陈生身后喊道:“小心!”
陈生回头,看到佐藤正举着枪对准他。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打在舱壁上,溅起一片木屑。林子墨趁机开枪,子弹打在佐藤的腿上,佐藤踉跄着后退,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烟雾弹扔在地上。
烟雾弥漫中,陈生只听到扑通一声响。等烟雾散去,佐藤已经不见了,只有栏杆上挂着块被划破的衣角。
“追!”林子墨刚要下令,就被沈若烟拉住了。
“别追了。”沈若烟的声音还在发颤,“他腿上中了枪,跑不远的。我知道李教授在哪——他被关在美龄宫的地下室,布防图藏在《四库全书》的函套里。”
众人赶到美龄宫时,地下室的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书架上的《四库全书》散落一地,显然有人来过。陈生捡起一本《论语》,发现函套上有个新鲜的刀痕,显然布防图被人取走了。
“是佐藤。”林子墨看着地上的血迹,“他肯定没跑远。”
陈生却摇了摇头,指着窗台上的脚印:“这脚印比佐藤的小,是女人的。”他突然想起客栈老板娘,那个眼角有痣的寡妇,她今天说去给佐藤的母亲送药,莫非……
“不好!苏雪还在客栈!”陈生的心脏猛地一缩,拔腿就往门外跑。
等他们赶回客栈时,院子里一片狼藉。老板娘倒在地上,胸口插着把匕首,已经没了气息。苏雪的房间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桌上的糖兔子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块。
陈生捡起一块碎掉的糖兔子,指尖冰凉。他突然看到老板娘的手里攥着张纸条,上面用血写着三个字:松井来。
“松井?”苏瑶的声音发颤,“是武汉那个松井?”
陈生想起沈青死前说的话,想起一路来的顺利,突然明白了——浅田根本不是要抓他们,而是要放他们来南京,好让松井的人顺藤摸瓜找到布防图。而客栈老板娘,恐怕从一开始就是松井安插的棋子,只是她最后关头反水,想护着他们,才被灭口。
“苏雪呢?”赵刚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一直把苏雪当亲妹妹看。
沈若烟突然指着墙角的水缸:“那里有血迹。”
水缸里的水泛着淡淡的红色,缸沿上有个模糊的手印。陈生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苏雪被松井的人抓走了。
林子墨走到老板娘身边,从她怀里掏出个怀表,打开一看,里面嵌着张男人的照片,眉眼间竟和老板娘有几分相似。“她是我爹的通讯员,代号‘夜莺’。”林子墨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爹牺牲后,她就一直潜伏在南京。”
陈生望着窗外的月光,突然想起苏雪给他缝的护腕,粗布的质感还留在手腕上。他握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松井在哪?”
“在码头。”沈若烟从怀里掏出张船票,“我刚才在特高课听到特务说,松井今晚要坐船回武汉,带着……带着一个小姑娘。”
陈生转身就往门外跑,苏瑶和赵刚紧随其后。林子墨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喊道:“等等!我跟你们一起去!”
码头上停着艘货轮,烟囱里冒着黑烟,显然随时准备起航。陈生三人悄悄摸过去,看到松井正站在甲板上,手里把玩着把军刀,而苏雪被绑在旁边的柱子上,低着头,不知是醒着还是晕着。
“松井!”陈生大喊一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松井转过头,看到陈生,脸上露出狰狞的笑:“陈生君,我们又见面了。”他拍了拍苏雪的脸,“这小姑娘长得真俊,可惜啊,马上就要喂鱼了。”
陈生刚要冲上去,就被赵刚拉住了。赵刚指了指货轮的油箱,做了个点火的手势。苏瑶立刻会意,从怀里掏出个火柴盒——那是她从老板娘的灶房里顺来的。
“吸引他们的注意力。”陈生低声道。
赵刚突然大喊一声,朝着甲板扔了块石头。松井的人立刻朝石头飞来的方向开枪,陈生趁机绕到货轮后面,苏瑶则悄悄爬上油罐,将火柴划燃,扔了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油箱爆炸了,火光冲天。甲板上的特务乱作一团,松井咒骂着,刚要下令撤退,就被陈生从背后踹倒在地。
“林姐和白露,是不是你杀的?”陈生用匕首抵住他的喉咙。
松井大笑起来,血沫从嘴角涌出:“她们?在军火库就被炸成碎片了!不过白露那娘们倒是有种,咬掉了我半只耳朵——”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陈生一刀割破了喉咙。陈生走到苏雪身边,解开她身上的绳子,发现她只是被打晕了,松了口气。
“快走!船要沉了!”林子墨跳上船,拉着沈若烟往岸边跑。
货轮在爆炸声中渐渐倾斜,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陈生抱着苏雪,在码头上看着燃烧的船,突然觉得很累。苏瑶走到他身边,递给他块手帕:“擦擦吧,脸上都是灰。”
陈生接过手帕,刚要擦,就看到苏雪醒了过来,睁着大眼睛看着他:“陈生,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傻瓜。”陈生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有些哽咽,“我说过不会让你有事的。”
苏雪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红着脸低下头:“娘说,这样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了。”
陈生愣住了,苏瑶和赵刚在旁边偷笑,连林子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沈若烟看着他们,突然低声道:“李教授其实早就把布防图记在脑子里了,他让我告诉你们,去西安找八路军办事处,那里有人会接应。”
“西安?”陈生抬头看向远处的星空,“正好,延安也在那边。”
天亮时,他们在码头的杂货铺买了些干粮,准备往西安走。林子墨要留在南京处理后续事宜,沈若烟则要跟着他们一起去西安,她说李教授还有话要让她带给组织。
“这个给你。”林子墨递给陈生一个徽章,上面刻着“忠义救国军”五个字,“到了西安,遇到麻烦可以去找胡团长,他是我爹的老部下。”
陈生接过徽章,揣进怀里:“多谢。”
“后会有期。”林子墨朝他们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巷子里。
赵刚赶着辆马车在路边等他们,苏雪正坐在车上,手里拿着块新做的糖兔子,是沈若烟刚才在集市上给她买的。陈生跳上马车,苏瑶已经把地图摊开了:“从南京到西安,走陇海铁路最快,不过火车站肯定有日本人盘查。”
“那就走水路。”陈生指着地图上的淮河,“顺流而下到蚌埠,再转陆路去西安。”
马车在晨光里缓缓驶离南京城,秦淮河的画舫还在雾里飘着,像一场未完的梦。陈生望着渐渐远去的青砖灰瓦,突然想起老板娘眼角的那颗痣,想起她炖的鸡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在想什么?”苏瑶递给他块烧饼。
“在想,南京的雾什么时候能散。”陈生咬了口烧饼,突然笑了,“不过没关系,总有天亮的时候。”
苏雪靠在他肩上,嘴里含着糖兔子,含糊不清地说:“到了延安,我能学双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