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寂静无声。
那道冰蓝色的光幕缓缓隐去,连同那振奋人心的“65%”和“唯一的活路”也一并消失在意识深处。世界重新恢复了它的质感,窗外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桌上茶杯里早已凉透的茶水,以及空气中那股档案盒散发出的、混合着灰尘与旧时光的陈腐气味,都变得无比真实。
沈铭靠在椅背上,没有动。
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得很快,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击着胸腔。后背被汗水浸湿的衬衫紧贴着皮肤,夜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带来一阵凉意,让他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一百二十七次模拟失败的窒息感,仿佛还残留在身体里。那些在模拟中遭遇的白眼、轻蔑的笑容和无可奈何的叹息,都像是真实的经历,在他脑海里留下了一道道刻痕。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个地区的困境是何等的根深蒂固,那种在传统赛道上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追赶的绝望,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有志之士。
而现在,系统却告诉他,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藏着一条路。
一条听上去荒诞不经,甚至有些可笑的路。
文化旅游?
沈铭将这四个字在唇齿间无声地念了一遍,自己都觉得有些不真实。这玩意儿,在县里的工作报告里都属于“软实力”、“长远规划”一类的词,是用来点缀门面的,从来没人当真。孙镇长能同意吗?镇上那些习惯了算计一亩地能多收几斤粮食、一个厂能解决多少就业的干部们,能理解吗?
他几乎可以预见到,当他把这个构想拿到班子会上讨论时,会是怎样一番场景。大家会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或许还会有人在私底下议论,沈主任是不是搞土豆节搞得太顺利,有点飘了,开始不切实际了。
这比当初提议搞“土豆节”的风险大得多。土豆节失败了,损失的是钱和物,他沈铭大不了背个处分,从头再来。可这个“文旅项目”要是失败了,打击的将是整个青云镇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来的一点心气和自信。
这的确是一条“莽夫路线”。
沈铭缓缓吐出一口气,胸口的烦闷与激荡交织在一起。他站起身,走到那半面墙的档案前,目光从那些印着“招商引-资”、“项目洽谈”的文件夹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最底下那个角落里,一本孤零零的、书脊已经开裂的《青云镇志》上。
【历史的真相,沉睡在布满灰尘的故纸堆里,也流传在行将就木的老人唇边。去寻找它们,那将是你点燃第一把火的火种。】
系统最后的提示,像一句咒语,在他耳边回响。
他蹲下身,将那本厚重的镇志抽了出来。封皮是深蓝色的硬壳,边角已经磨损得露出里面的纸板。他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指腹传来粗糙的触感。
就是这东西,藏着青云镇唯一的活路?
“吱呀——”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王科员的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
“主任,您……还没走啊?”他看到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沈铭一个人蹲在档案堆前,像是在寻宝,不由得愣了一下,“食堂的饭早就凉了,我让师傅给您在小锅里热着呢,要不……先去吃点?”
沈铭抬起头,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没有回答王科员的话,而是拍了拍手里的镇志,问道:“王哥,你是在镇上长大的吧?”
“是啊,土生土长。”王科员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回答,“打我爷爷那辈儿起,就没出过这青云山。”
“那你小时候,听家里的老人说过咱们镇以前的事吗?比如,很久很久以前。”沈铭的目光很专注。
“以前的事?”王科员挠了挠头,努力回忆着,“就那些呗,说咱们这儿以前穷,吃不饱饭,后来政策好了,才慢慢过上好日子……哦,对了,我爷爷总说,镇西头那条老街,以前不是这样的,是石板路,两边都是店铺,可热闹了。还有镇外那条河,说以前上面有渡船,专门渡人和马帮的。”
王科员说得零零碎碎,都是些当成睡前故事听的民间闲话,他自己也没当回事。可这些话落进沈铭的耳朵里,却与镇志上那些干巴巴的文字,开始互相印证。
“马帮……”沈铭低声重复了一句。
“对啊,就说是什么‘茶马古道’从咱们这儿过。”王科员笑了笑,觉得有些荒唐,“主任,您问这个干啥?这都猴年马月的老黄历了,现在谁还走那玩意儿啊。”
在他看来,沈铭不关心那些几十万、上百万的投资项目,反而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感兴趣,实在是有些奇怪。
“没什么,随便问问。”沈铭没有多解释,他将镇志放到办公桌上,对王科员说:“王哥,饭我就不吃了,你帮我个忙。”
“您说!主任您尽管吩咐!”王科员立刻挺直了腰板。
“明天一早,你帮我跑一趟县档案局和地方志办公室,就说我们镇要修编镇志,需要查阅所有和‘青云镇’、‘青云驿’以及‘茶马古道’相关的历史资料,不管是文字还是图片,只要有,都帮我复印一份回来。用镇政府的名义去,这是公事。”
王科员彻底懵了。
修编镇志?这活儿清闲是清闲,可也是最没油水、最出不了成绩的苦差事啊。现在全镇上下的心思都在怎么搞经济、怎么挣钱上,主任怎么突然想起干这个了?难道是土豆节大获成功,孙镇长要给主任安排个清闲岗位,准备提拔了?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但嘴上却不敢有半点含糊,立刻应承下来:“好嘞!主任您放心,我明天一早第一个到档案局门口等着!”
“去吧,早点休息。”沈铭挥了挥手。
王科员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还体贴地帮他把办公室的门轻轻带上。
整个世界又只剩下沈铭一个人。
他坐在椅子上,将那本《青云镇志》翻开。书页泛黄,字迹是铅印的宋体,带着一种特有的年代感。
“青云镇,古称‘青云驿’,乃明清时期通往西南之‘茶马古道’重要驿站之一……”
他一字一句地读着,这一次,他的心态和下午时完全不同。下午,他是在失败的废墟里寻找经验教训;而现在,他是在尘封的宝藏中寻找开启未来的钥匙。
他需要证据,需要一个完整、动人、足以说服孙镇长,说服所有人的故事。他不能直接说这是模拟器给出的答案,他必须让这个看似天方夜谭的构想,建立在坚实的历史依据之上。
夜深了,镇政府大院里最后几扇窗户的灯也熄灭了。只有沈铭的办公室还亮着。
他全神贯注地翻阅着,时而用笔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关键的词句,时而皱眉思索。他发现,这本镇志虽然提到了“青云驿”和“古道”,但记载都非常简略,语焉不详,似乎编撰者也并未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
这恰恰说明,这段历史,已经被遗忘了太久。
当他翻到“人物志”一栏时,一个名字忽然跳入了他的眼帘。
“……顾学文,曾任本镇镇长,退休后致力于地方史料搜集与整理,对青云镇古道文化有深入研究,着有《青云驿考》初稿,未曾发表……”
顾学文!老镇长!
沈铭的呼吸一滞。他记得孙镇长提过一嘴,镇里有位退休多年的老镇长,德高望重,就住在镇西的老街上。
【……历史的真相,也流传在行将就木的老人唇边。】
系统的提示再次浮现。
沈铭看着那个名字,又看了看“着有《青云驿考》初稿”这几个字,心脏猛地一跳。他感觉自己像是挖到了宝藏的入口,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就在眼前。
他合上镇志,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查阅县里的资料是面上的工作,是官方的佐证。而真正的活水,真正的故事和灵魂,或许就藏在那位老镇长的记忆里,和那份从未发表过的《青云驿考》初稿中。
明天,除了让王科员去县里,自己必须亲自去登门拜访这位老镇长。
这个念头一定,沈铭感觉浑身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踏上全新征程的亢奋。他知道,这条路不会好走,但他别无选择,也充满期待。
他站起身,关掉台灯,将办公室的门锁好。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他的脚步声清晰而坚定。今晚,他或许会做个好梦,梦里,不再是冰冷的洽谈会和失败的结局,而是古道上清脆的马帮铃响,和驿站里温暖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