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镇长办公室的门是被他自己撞开的。
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发出一声痛苦的“砰”响,让整条走廊都为之一静。扶贫办里,几个刚刚把脑袋缩回去的老科员,又像受惊的地鼠一样,不约而同地探了出来,脸上是活见鬼般的表情。
孙镇长就这么站在门口,一手还举着没挂断的手机,另一只手指着办公室里刚刚放下了电话的沈铭,因为情绪激动,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他那张一向沉稳如山的面孔,此刻写满了惊、怒、疑、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精彩得像一出川剧变脸。
“沈铭!你小子……”孙镇长的声音都有些发飘,“你把县委办的调令给拒了?!”
这一声质问,中气十足,穿透力极强,瞬间在安静的办公楼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什么?县委办的调令?”
“我没听错吧?沈铭被县里看上了?”
“然后……他还给拒了?!”
扶贫办里,几个老油条面面相觑,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他们刚才只看到沈铭接了个电话,神情严肃,谁能想到,这电话的内容竟是如此石破天惊!
在体制内,被上级单位,尤其是县委办这种核心中的核心看中,那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别说一个乡镇干部,就是镇长本人,也得客客气气地接着。拒绝?这个词在他们的字典里根本就不存在。
这一刻,他们看沈铭的眼神,已经无法用任何词汇来形容。如果说之前是看傻子、看疯子,那么现在,就是在看一个完全超出了他们认知范畴的生物。
沈铭迎着孙镇长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神色平静地“嗯”了一声。
就这么一个字,像一瓢滚油浇进了孙镇长的火气里。
“你……”孙镇长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看了一眼门口那些探头探脑的脑袋,脸色一沉,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把抓住沈铭的胳膊,“你跟我过来!”
他的手劲极大,像一把铁钳。
沈铭没有反抗,任由他把自己从扶贫办拖了出来,在无数道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一路拖进了镇长办公室。
“砰!”
镇长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关上,将外面所有的窥探和议论隔绝。
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孙镇长松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正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许久,他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沈铭:“给我一个理由。一个真正的理由!别跟我说什么‘为家乡做贡献’的屁话,那套话你留着去跟刘建民说,在我这儿不好使!”
他太了解官场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都是摆在台面上的。台面下,每一个反常的举动,背后都有着最真实的利益考量。沈铭这个年轻人,能把李建国和黑五一锅端了,会是那种头脑简单的理想主义者?他第一个不信。
沈铭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此刻的任何辩解,在孙镇长这种人精面前,都显得苍白。他必须拿出足以说服对方的,最核心的逻辑。
“镇长,我确实跟刘主任那么说的。”沈铭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而且,那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放屁!”孙镇长低吼道,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沈铭脸上了,“你知道你扔掉的是什么吗?县委政研室!钱书记的眼皮子底下!你干个三五年,出来最次也是个正科!你留在青云镇能有什么?跟我一样,熬到五十岁,头发白了,也就是个正科顶天了!你图什么?”
“我图心安。”沈铭一字一顿地说道。
孙镇长愣住了。
“镇长,您说得都对。”沈铭的目光坦然地迎着他,“去县里,前途光明,一片坦途。可那条路,不是我的路。”
他微微垂下眼帘,像是在回忆什么:“掀翻李建国那天,我没想过后果,就觉得那笔钱不该被他吞了。举报黑五的时候,我也没想过能把他背后的王建军拉下马,我就是觉得那条河不该是黑的,村民的地不该被淹。”
“这些事,做成了,是运气好。但根子上,是因为我站得直,脚踩在青云镇这片土地上,心里没鬼。”
沈铭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可如果我今天接了调令呢?镇长,您觉得县委钱书记,是真的欣赏我这个‘莽夫’,还是想用我这把‘刀’,去砍他想砍的人?”
这句反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孙镇长的心上。
他脸上的怒气,瞬间凝固了。
是啊,钱书记为什么会看上沈铭?真的是因为他“有魄力”?恐怕,更是因为他“敢掀桌子”吧。县里的水,比镇里深得多。各个山头林立,盘根错节。钱书记新来乍到,想要打开局面,正需要一把不属于任何派系、锋利且不怕卷刃的刀。
而沈铭,这个刚刚凭着一股莽劲儿,掀翻了两个地头蛇的年轻人,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把他调过去,放在政研室这个看似清闲,实则能接触到核心机密的位置。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去查某个项目,去写一份报告。成了,是钱书记领导有方;败了,得罪了人,那也是沈铭这个“愣头青”自己工作失误,随时可以丢出去当替罪羊。
这一瞬间,孙镇长全明白了。他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他以为的天大机遇,原来是个淬了毒的蜜糖陷阱!
他再看向沈铭,眼神彻底变了。之前的惊怒和不解,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甚至是一丝……敬畏。
他本以为沈铭拒绝,是年轻气盛,是恃才傲物,或者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现在他才明白,这小子,根本不是看不懂,而是看得太透了!
他不仅看透了这盆蜜糖有毒,更难得的是,他有定力能忍住不去舔上一口。这份心性,这份沉稳,哪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该有的?这分明是一个在官场宦海中沉浮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才有的政治智慧!
不为名利所动,不为前途所惑,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这哪里是莽夫?这分明是一头懂得蛰伏的猛虎!
“哈哈哈……哈哈哈哈!”
孙镇长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指着沈铭,连连摇头。
“好小子,好小子!我孙建国看了一辈子人,今天算是被你给上了一课!”他走到沈铭面前,不再是抓,而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里,满是欣赏。
“你说的对!心安,这两个字,千金不换!”孙镇长感慨万千,“多少人,走着走着,就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出发。你小子,能在这个时候,守住本心,了不得!真的了不得!”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自己珍藏的一包“小熊猫”,抽出一根递给沈铭。
沈铭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孙镇长亲自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仿佛都带着一股释然。
“你拒绝了,也好。”孙镇长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温和,“县里那潭水,现在太混了。你这根骨头太硬,现在下去,容易被人当枪使,最后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留在镇里,挺好。把根扎深一点,把树养壮一点,将来再大的风雨,也吹不倒你。”
这番话,已经不是上级对下级的教诲,而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肺腑之言。
沈铭默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暖意。
“谢谢镇长。”
“谢我什么?我该谢谢你才对。”孙镇长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里多了一丝自嘲,“你小子今天要是真走了,我这青云镇,可就真少了一员能冲锋陷阵的大将了。”
他弹了弹烟灰,看着沈铭,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不过,既然你决定留下来,给我孙建国当这员大将。那我也不能亏待你。”
他顿了顿,将手里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现在这个扶贫办主任,只是个口头任命,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光一个扶贫办,手脚也施展不开。”
“你小子,既然想在这泥土地里滚,那我就不能只让你用手刨。”
孙镇长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镇政府大院里的车来车往,声音沉稳而有力。
“我得给你配一把,最趁手的铁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