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叼着烟的男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闯了进来。
他倚在门框上,一条腿微微曲着,姿态散漫,眼神里带着一股子玩世不恭的审视。他叫刘闯,扶贫办第四个“老神仙”,也是那张空桌子的主人。此人是镇上的“名人”,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闻名,谁也管不住,谁也不想管。
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缓缓扫过:面如死灰、摇摇欲坠的钱斌;吓得像两只鹌鹑,恨不得把头缩进领子里的李红和周凯;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沈铭身上,嘴角一咧,吐出一口烟圈,那句“错过什么好戏了”的问话,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
办公室里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仿佛因为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而发出了“嗡”的一声颤响。
李红和周凯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完了,又来一个刺头。这个刘闯比钱斌更难缠,钱斌只是懒,而刘闯是又懒又横。沈主任刚立起的威,怕不是要被这个滚刀肉当场给破了。
然而,沈铭的反应却平静得可怕。
他甚至没有多看刘闯一眼,仿佛他只是门口一盆碍事的绿植。他的目光依然锁定在钱斌身上,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五千字,一个字都不能少。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交给我。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没有怒吼,没有咆哮,只是简单的一句陈述,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终结意味。
钱斌浑身一颤,像是被这句话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神。他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老脸,此刻已经转为一片惨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嗬嗬”的漏气声。他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这个年轻人,是真的敢把他往死里整。
在三双,不,四双眼睛的注视下,钱斌佝偻着背,脚步虚浮地挪动着,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他甚至忘了拿走桌上那把视若珍宝的紫砂壶,就那么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李红和周凯的心上。
直到这时,沈铭才缓缓坐回自己的椅子,将目光转向了门口的刘闯。
刘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没想到沈铭能把他无视得这么彻底。他掐灭了烟头,随手扔进走廊的垃圾桶,踱步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发出“吱呀”一声抗议。
“哟,新主任官威不小啊。”刘闯翘起二郎腿,双手抱在胸前,阴阳怪气地开口,“一来就拿老钱开刀,够狠。怎么,这是打算把咱们扶贫办也整成纪委?”
李红和周凯的呼吸都停滞了。
沈铭拿起桌上的一份人事档案,正是刘闯的。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封面,抬眼看着对方。
“刘闯,扶贫办科员,对口帮扶大王庄。上个季度,在岗出勤十一天,请病假二十天,事假十五天,其余时间未见人影。你的病,还没好?”
刘闯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
他可以不在乎领导的批评,不在乎同事的白眼,但他没料到,这个新来的主任,竟然连他具体的考勤记录都摸得一清二楚。这感觉,就像一个自以为穿着盔甲的战士,却被对方一口叫出了内裤的颜色,一种毫无遮掩的赤裸感让他极不舒服。
“我……我那是老毛病,风湿。”刘闯梗着脖子,强行辩解。
“是吗?”沈铭的语气毫无波澜,“我刚跟党政办的张主任确认过,镇里下个月开始严查考勤,所有办公室都要装指纹打卡机。你的风湿要是不方便,我可以跟孙镇长申请一下,让你长期休假,工资待遇按病休标准来。你看怎么样?”
刘-闯的脸色彻底变了。
长期病休?那点钱还不够他喝酒的。他之所以能这么潇洒,就是因为占着这个编制,拿着全额的工资。装指纹打卡机的事,他也听说了风声,但谁也没当回事。可这话从沈铭嘴里说出来,分量完全不一样了。他毫不怀疑,这个敢把钱斌往绝路上逼的疯子,就真的敢去跟镇长申请让他滚蛋。
刘闯那股子桀骜不驯的劲儿,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熄灭了。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默默地放下了二郎腿,坐直了身体。
沈铭不再理他,目光转向了已经快石化的李红和周凯。
“你们两个,刚才钱斌负责的红星村和石桥村,暂时由我接管。你们各自负责的村子,工作不能落下。”
他的声音恢复了正常的音量,但李红和周凯听来,却比刚才的厉声呵斥更加令人心悸。
“明天下午下班前,我要看到你们初步的走访计划,要具体到哪天、哪个时间段、走访哪几户,计划聊什么,解决什么问题。后天,必须下村。有没有问题?”
“没……没问题!”李红和周凯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声音都带着颤音。
“好。”沈铭点了点头,“散会。”
两个字落地,李红和周凯如蒙大赦,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整个下午,扶贫开发办公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再也听不到报纸的“哗啦”声,听不到鼠标的“哒哒”声,更听不到耳机的鼓点声。只有键盘被敲得噼啪作响的声音,和三颗沉重的心跳声。
李红电脑屏幕上那些五颜六色的毛线团图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空白的word文档,光标在上面疯狂闪烁,文档名是“关于白杨村贫困户情况的走访计划(初稿)”。她甚至打开了好几个网页,搜索框里赫然写着:“如何写好工作计划”、“扶贫工作心得范文”。
周凯的耳机早就收进了抽屉,他正襟危坐,对着电脑,屏幕上是青云镇政府的官方网站,他正一字一句地看着最新的扶贫政策文件,眉头紧锁,表情专注得像是在备战高考。
最令人惊奇的是刘闯。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僵坐了十几分钟后,竟然站起身,破天荒地找来抹布和水桶,开始擦拭自己那张积了不知多少灰尘的办公桌。桌上的空酒瓶、烟盒、零食袋被他一股脑地扫进了垃圾桶。那架势,不像是在打扫卫生,倒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告别仪式。
沈铭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整理着从档案室里搬来的、堆积如山的陈旧资料。他知道,火已经点起来了,这把火能烧多久,烧得多旺,取决于接下来的风向。
第二天,沈铭八点整走进办公室时,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愣了一下。
办公室里窗明几净,地板拖得能反光。李红、周凯、刘闯三人,已经全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个个腰杆笔直。他们眼下都带着淡淡的黑眼圈,显然昨晚都没怎么睡好。
看到沈铭进来,三人像是装了弹簧一样,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沈主任,早上好!”
声音洪亮,整齐划一,惊得窗外树上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走了一片。
沈铭点了点头,走到自己的座位。三份打印得工工整整的《走访计划》已经摆在了他的桌面上,还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他拿起一份翻了翻,虽然内容还很粗糙,充满了套话,但格式正确,逻辑清晰,看得出是连夜赶工的成果。
“计划可以,细节再完善一下。”他给出简短的评语,然后把文件还给他们,“按计划执行。”
“是!主任!”三人再次异口同声。
就在沈铭以为今天的“早朝”就此结束时,李红却踌躇着没有立刻坐下,她手里还捏着一份材料,脸上带着几分紧张和犹豫。
“那个……沈主任……”
“有事就说。”
李红像是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将手里的材料递了过来,声音有些发颤。
“主任……我……我昨天晚上为了做计划,给我负责的白杨村村长打了个电话。他跟我说……说隔壁红星村那边,今年种的几万斤土豆,因为没找到销路,现在全都堆在地里,再不想办法,马上就要发芽烂掉了……村民们急得不行,问我们扶贫办,能不能……能不能给想想办法?”
她说完,紧张地看着沈-铭,生怕自己多事,惹来主任的不快。
沈铭接过那份简单的村情报告,目光落在了“红星村”、“土豆滞销”、“几万斤”这几个字眼上。
红星村,正是钱斌之前负责的那个村子。
他抬起头,看着眼神里充满了忐忑与一丝期盼的李红。他知道,这把火,不仅烧掉了办公室的懒散和油滑,也烧出了一条通往真正问题的裂缝。
新的难题,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摆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