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科员捧着那本线装册子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册子的沉重,而是因为内心的激荡。那泛黄的纸页边缘已经发脆,仿佛一碰就会碎裂成时间的尘埃。
“主任,我……我好像找到了个东西!”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本突然出现的旧册子和王科员脸上狂喜的表情吸引了过去。
沈铭回过身,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王科员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册子的一页,指着上面一排已经有些模糊的毛笔小楷,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不是在县志里,是在我爷爷留下的一本手抄的杂记里……上面记载了……记载了咱们青云镇名字的真正来历!”
孙镇长也凑了过来,他不懂这些古旧的文字,但能感受到王科员身上那股难以抑制的兴奋。
“咱们镇,以前不叫青云镇。”王科员的眼睛亮得吓人,他像是找到了失落宝藏的探险家,“清末的时候,这里只是个无名的小集市。后来,有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路过此地时盘缠用尽,又染了风寒,眼看就要客死异乡。是镇上的乡亲们,你家一碗米,他家一件衣,硬是把他从鬼门关给救了回来。”
王科员顿了顿,仿佛自己也沉浸在了那个古老的故事里。
“后来,这位书生高中了进士,在京城做了大官。他一直感念咱们镇的恩情,十年后,他衣锦还乡,为镇子修了路,建了学堂。在他离乡还京的那天早上,天降祥瑞,东边的山头上涌起一团团青紫色的云霞,经久不散。那位大官触景生情,当即挥毫,为镇子题了‘青云’二字。”
王科员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沈铭:“他说,一为感念家乡父老助他平步青云,二为祝愿家乡从此风调雨顺,人才辈出,人人皆有青云之志!”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这个故事并不复杂,甚至有些俗套,但从王科员这个“活字典”口中说出,配上那本承载着岁月痕迹的古旧册子,却平添了无穷的说服力和一份沉甸甸的历史感。
“青云之志……”沈铭轻轻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神里闪过一道光。
他终于明白了,这就是他要找的“灵魂”。
红叶镇可以模仿土豆节,可以降价,但他们有这样的故事吗?他们没有。这是独属于青云镇的,刻在骨子里的文化烙印。
“好!好一个青云之志!”孙镇长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振奋,“我他娘的在青云镇干了半辈子,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说法!老王,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
王科员被夸得满脸通红,腰板都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他觉得,这辈子看的那些杂书,受的那些“不务正业”的白眼,在这一刻,全都值了。
“镇长,各位。”沈铭环视一周,声音沉稳而有力,“故事我们有了。现在,我们要把这个故事,变成我们手里最锋利的武器。刘闯,你马上去村里开会,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每一位村民。让他们知道,我们种的不是普通的土豆,是承载着‘青云之志’的希望。我们的品牌,叫‘青云土豆’,卖的不仅仅是吃食,更是一份好彩头!”
“是!”刘闯轰然应诺,转身就往外跑,脚下生风。
“李红,”沈铭转向她,“你联系设计公司的时候,把这个故事发给他们。我要我们的包装箱上,不仅要有山水,更要有‘青云’的意境。要高端,要雅致,要让它摆在超市货架上,一眼就能和那些妖艳贱货区分开!”
“妖艳贱货”这个词,让刚刚还一脸严肃的李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办公室里紧张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她用力点头:“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镇长,”沈铭最后看向孙镇长,“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县里。”
“去县里?干什么?”孙镇长问。
“注册商标。”沈铭拿起外套,“把‘青云土豆’和那个书生的故事,用法律的形式,牢牢地钉在咱们青云镇的户口本上。从今往后,普天之下,只有我们能叫这个名字!”
孙镇长的专车里,司机张伟把车开得很稳。
孙镇长靠在后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树木,半晌没有说话。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想点上,又想起了什么,把烟夹在耳朵上,烦躁地搓了搓手。
“小沈,我到现在,脑子还是懵的。”孙镇长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虚幻感,“你说,咱们又是讲故事,又是搞包装,又是注册商标……这么一套下来,真能把马卫国那个混蛋给干趴下?”
“镇长,这不是干趴谁的问题。”沈铭看着前方,“这是我们自己要往上走。马卫国,他只是我们往上走时,路边一块碍脚的石头。我们的目标不是踢开这块石头,而是直接从他头顶上跨过去,让他连成为我们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孙镇长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跟不上沈铭的思路。在他的世界里,竞争就是你降价我也降价,你抢我客户我就去你那挖墙脚,是真刀真枪的白刃战。而沈铭口中的这些,更像是武侠小说里的内功心法,玄之又玄,却又似乎直指要害。
“搞这些,得花不少钱吧?”孙镇长换了个更实际的问题。
“钱要花在刀刃上。”沈铭回答,“与其在价格战里把钱白白烧掉,不如用它来给我们自己穿上一身刀枪不入的铠甲。这笔投资,是打地基,慢,但是稳。”
孙镇长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他觉得自己仿佛正被沈铭拖拽着,冲进一个他从未涉足过的,光怪陆离的新世界。
县工商局,商标注册窗口。
一个戴着眼镜、神情倦怠的中年女人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正不紧不慢地织着毛衣。看到孙镇长和沈铭走过来,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办什么?”
“同志,我们想咨询一下商标注册的事。”孙镇长脸上堆着笑。
“表格在旁边架子上,自己拿,填好了再过来。”女人头也不抬,手里的毛线针上下翻飞。
孙镇长碰了一鼻子灰,脸色有些难看。沈铭倒是不在意,取来表格,迅速浏览了一遍,然后开始填写。他的字写得很快,笔画却遒劲有力。
几分钟后,沈铭将填好的表格递了进去。
那女人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毛衣,拿起表格扫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青云土豆?这名字不行。”
“为什么不行?”沈铭问。
“‘青云’是通用词汇,‘土豆’是商品名,组合在一起缺乏显着性。而且,叫‘青云’的公司企业太多了,很容易混淆,驳回的概率很大。”她把表格往外一推,语气里透着不耐烦,“再说,你们这是农产品,注册什么商标?回去好好种地就行了。”
孙镇长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他刚要拍桌子,就被沈铭用眼神制止了。
沈铭不急不躁,把表格又推了回去,脸上带着微笑:“同志,您说得有道理。但我们这个‘青云’,不是普通的‘青云’。它背后有一个真实的历史故事,是和我们青云镇的扶贫项目紧密相连的。这个项目,县里的赵书记刚刚在全县大会上点名表扬过,称之为‘青云模式’,要求全县推广。我们注册这个商标,就是为了响应县里号召,把‘青云模式’的品牌化道路走得更扎实。”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不卑不亢。尤其是“赵书记”、“青云模式”这几个关键词,像小锤子一样,精准地敲打在那女人的神经上。
女人的动作一顿,终于正眼看了沈铭和孙镇长一眼。她脸上的不耐烦收敛了许多,拿起表格又仔细看了看,迟疑道:“就算受理,流程也很长,快则三五个月,慢则一年半载。”
“我们等不了那么久。”沈铭说,“邻镇正在恶意模仿我们,抢我们的市场。我们急需这个商标来维权。同志,这关系到我们镇几百户贫困户的生计,是扶贫大计,还请您多帮忙。”
女人面露难色。规定就是规定,她一个窗口办事员,也没办法。
一直没说话的孙镇长,这时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工作证,轻轻放在柜台上。
“马大姐,”孙镇长看着那个女人,语气缓和了下来,“我是青云镇的孙建国。你哥,市场监督局的老马,上周还跟我一块儿喝酒呢。”
被称为“马大姐”的女人愣住了,她拿起孙镇长的工作证看了看,又抬头仔细打量着孙镇长,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那股职业性的冷漠迅速融化,化作一种熟人间的热情。
“哎呀!是孙镇长啊!您看我这眼神……快请坐,快请坐!”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给两人倒水。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马大姐亲自指导,帮他们完善了申请材料,又指点他们可以同时申请“着作权登记”,把王科员爷爷册子里的那个故事作为“文字作品”进行保护,这样可以更快地获得法律保障。最后,她拍着胸脯保证,会帮忙盯着进度,加急处理。
从工商局出来,孙镇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看见没,小沈。你那套大道理管用,我这张老脸,有时候也还能起点作用。”
沈铭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这世上,没有哪一种方法是万能的。规则和人情,就像人的两条腿,得配合着走,才能走得又快又稳。
刚走到车边,沈铭的手机响了,是李红打来的。
“主任!设计公司我联系好了!我把咱们的要求和那个‘青云之志’的故事都跟他们说了,他们很感兴趣!给了三套方案,其中一套……一套我看着特别好,但价格也……也特别贵。”李红的声音里既兴奋又担忧。
“把方案发给我。”沈铭挂了电话,很快就收到了几张设计图。
他点开那张李红特意标注的“贵”的方案。只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就定住了。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纸箱设计,底色用的是一种极具质感的仿麻布纹理的米白色。箱子的正中央,不是土豆,也不是山水,而是一个用写意水墨画出的、向上蒸腾的“青云”图样,寥寥几笔,却意境悠远。图样的下方,是四个龙飞凤舞的毛笔字——青云之志。
整个设计,不见一个土豆,却处处透着一股不甘平凡、扶摇直上的精神气。
“好!”沈铭忍不住低声赞叹。这设计,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就这个了!”孙镇长也把脑袋凑过来看,他虽然不懂设计,但也看得出这箱子“高级”。
两人正对着手机屏幕品头论足,丝毫没有注意到,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在他们旁边缓缓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国字脸,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笑容。
正是红叶镇镇长,马卫国。
马卫国嘴里叼着烟,斜着眼睛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孙建国和沈铭,又看了一眼他们身后工商局的大楼,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用一种带着怜悯的腔调说:
“哟,孙镇长,告状都告到县里来了?怎么,卖不出去土豆,来找工商局哭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