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市府办大楼,一股混杂着中央空调冷气、打印机油墨和淡淡茶香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走廊里,几个同事正凑在一起,压低声音交头接耳,看到苏晨走过来,他们的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复杂,然后不约而同地散开,各自回到工位上,假装忙碌。
整个综合一科的气氛,因为王振华的倒台,正处在一种微妙的、既兴奋又不安的躁动之中。
苏晨的位子被擦得一尘不染,桌上的绿萝不知道被谁浇了水,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显得生机勃勃。这与他刚来时,那盆连仙人掌都能养死的萧条景象,已是天壤之别。
他刚坐下,科长赵林就端着自己的保温杯,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了过来。
“小苏,回来了。”赵林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他拧开杯盖,吹了吹漂浮的枸杞,语气里满是关切,“今天去图书馆查资料,还顺利吧?”
“挺顺利的,赵科长,找到了些有用的东西。”苏晨答道,他指的是那份关于“清流文化雅集”的报纸。
赵林显然误会了,他欣慰地点点头,将声音压低了些:“我听说了,你最近在整理一些关于城市历史遗留环境问题的材料,准备写个内参?”
苏晨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笑了笑。
赵林看他这副“深藏不露”的模样,更是欣赏,他凑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这个思路,非常好!非常有前瞻性!王振华……咳,王副秘书长刚出事,市里现在最关注的就是这种刮骨疗毒、正本清源的议题。你这个内参要是写好了,递上去,正好能挠到新领导的痒处!”
他拍了拍苏晨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你小子有前途,我果然没看错”的嘉许。
苏晨心中有些想笑。赵科长以为他在第五层,思考着如何在新领导面前表现;而实际上,他已经在大气层,思考着如何把三十年前的杀人犯连根拔起。
送走热情的赵科长,苏晨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闭上眼睛,将周围的嘈杂隔绝在外,意识沉入了系统空间。
他需要重新审视王振华。
之前,他只把王振华看作是父亲的政敌,一个贪婪的、被权力欲望腐蚀的官员。他扳倒王振华,更多的是出于复仇和自保。
但现在,从陈启明的口中,他知道了“黑水”,知道了那个被抹去的工程师林永年。王振华的形象,在他心中,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贪官”,而是一个手上沾着血的“恶魔”。
苏晨在脑海里,调出了王振华气运崩塌前最后的影像。
那是一根曾经粗壮无比的金色气运光柱,代表着他官运亨通、权势滔天。光柱的内部,缠绕着无数黑色的丝线,苏晨之前只知道那是“腐蚀”气运,是贪腐和滥用职权留下的痕迹。
但此刻,当他将“黑水”这个概念代入其中,再去看那些黑色丝线时,景象完全不同了。
他“看”到,那些黑色的丝线,并非凭空产生,它们的源头,深深地扎根在王振华气运光柱的基座之下。那基座,根本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一片粘稠、污浊、散发着败亡气息的黑色沼泽。
那片沼泽,就是“黑水”!
是那条被埋入地下的排污管道,是那条被污染的清江,是那个被水泥封死的工程师,是无数被掩盖的罪恶,共同汇聚而成的、庞大的负面气运集合体。
王振华的仕途,他那根金色的气运光柱,就像一棵长在剧毒沼泽里的树。他所有的步步高升,所有的权力与荣耀,都是从这片污秽的、散发着恶臭的沼泽中,汲取着养分。
他不是被贪欲腐蚀,他是从一开始,就与罪恶共生。
“黑水”工程是他仕途的“第一桶金”,也是他的“原罪”。他用一个工程师的命,和一条江的生态,为自己的官阶,铺上了第一级血色的台阶。
苏晨的系统视野,顺着那些从王振华气运基座蔓延出去的黑色丝线,向外延伸。
这些丝线,像一张巨大的、深入地底的蛛网。它们并没有因为王振华这根“主根”被拔除而消散,只是暂时变得暗淡了一些。它们依旧顽固地连接向城市的各个角落——第三化工厂那片已经废弃的厂区上空,盘踞着一团浓郁的、混杂着贪婪与怨念的黑气;市里某些关键部门的上空,也有几缕细微的黑线,若有若无地与之勾连;甚至,某些早已退休、安享晚年的老干部头顶,那看似祥和的白色养老气运中,也藏着一两根几乎无法察觉的、陈年的黑色丝线。
这是一个庞大的、隐藏了三十年的利益共同体。
王振华,只是这张网上,被推到前台,最为光鲜亮丽,也最吸引火力的一只蜘蛛。
苏晨终于明白,为什么扳倒了王振华,父亲的案子依旧迷雾重重。因为他只是剪断了一根蛛丝,而整张网,依然隐藏在黑暗中,它的编织者,那个代号“白狐”的“白老”,还安然无恙。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在了苏晨的心头。
这已经不仅仅是为父报仇了。
只要这张网还在,只要那条“黑水”还在地底流淌,它就会像一颗毒瘤,持续不断地腐蚀着这座城市的根基,吸食着它的生命力。
他想起了陈启明那双绝望的眼睛,想起了日记里林永年对工程质量的担忧,想起了父亲在会议上“城市发展,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疾呼。
他要做的事,是把这整张网,连根拔起,让阳光,照进这片被黑暗笼罩了三十年的土地。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苏晨感到自己头顶那根凝实如柱的金色气运,猛地一震。在光柱的顶端,那缕刚刚凝聚成形的、锐利如剑的【破局者】气运,光芒陡然炽盛,仿佛一柄被赋予了使命的神兵,发出了无声的嗡鸣。
他睁开眼睛,眼神里再无半分迷茫。
他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江州日报》,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则关于“清流文化雅集”的报道上。
白狐。
清流。
一个狡猾的猎手,最擅长的,就是将自己伪装成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模样。一个手上沾满污秽的人,或许最喜欢的,就是用“清流”这样的名号,来洗刷自己。
这个雅集,他必须进去。
可是,这种级别的文化沙龙,邀请的都是市里的名流雅士、退休高官和知名企业家,他一个市府办的小小科员,连门槛都摸不到。
正当苏晨思索着,该如何寻找一个突破口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赵林又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这次他的脸上不只是欣赏,简直是狂喜。
他快步走到苏晨桌前,激动地一拍桌子,震得笔筒里的笔都跳了一下。
“小苏!天大的好事!”
办公室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了过来。
赵林清了清嗓子,似乎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但他还是努力把声音压低,对苏晨说道:“刚才,市委办公厅那边来电话,新来的那位‘铁腕’陈副秘书长,这个周末要去参加一个叫‘清流文化雅集’的活动。”
苏晨的心,猛地一跳。
赵林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继续兴奋地说:“陈副秘书长点名,要带一个笔杆子硬、反应快的年轻同志过去,负责做会议记录,整理谈话纪要。办公厅那边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第一个,就把你推荐上去了!”
他得意地看着苏晨,像一个给爱将争取到绝佳机会的将军。
“陈副秘书长亲自过问了你的情况,听说了你写的几篇材料,又听说你最近在研究历史遗留问题,很感兴趣,当场就拍板了,就你!”
苏晨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荣幸。
他站起身,对着赵林,微微鞠了一躬,语气诚恳。
“谢谢赵科长提携,我一定不会辜负您和领导的期望。”
赵林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好好干!这可是天大的机会!能在陈副秘书长面前露脸,比写十篇内参都管用!到时候机灵点,多看,多听,少说!”
“我明白。”
苏晨坐回椅子上,看着赵林心满意足地离去,办公室里随即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和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报纸上“清流文化雅集”那几个字,嘴角,勾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还在想怎么混进去,结果,新来的大领导,直接把他当作“随身秘书”,堂而皇之地带了进去。
这或许,就是气运。
当一个“破局者”下定决心要砸碎棋盘的时候,整个棋盘的规则,似乎都在为他让路。
他不知道那个戴着白狐狸戒指的“白老”究竟是谁,也不知道这次雅集上会遇到怎样的龙潭虎穴。
但他知道,这个周末,他将以一个记录者的身份,第一次,踏入那个隐藏了三十年的、罪恶集团的核心。
猎人与狐狸的游戏,即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