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初破晓,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塞北荒原。凌云在郭嘉与阮瑀的陪同下,仅带十余轻骑,踏着晨露,抵达了上谷郡北部那处安置张宁的隐秘庄园。
此地果然如阮瑀所言,地处边陲僻壤,视野极其开阔,远眺是连绵起伏的暗青色山峦剪影,近处则是一望无际的枯黄草场,寒风掠过,卷起阵阵草屑,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苍凉与辽阔。
除却这处庄园以及远处几个如同黑点般的牧民帐篷,几乎再见不到人烟。
庄园以青石垒砌,围墙高大厚实,虽无雕梁画栋的奢华,却自有一股边塞建筑的粗犷与坚固气象,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毫不显眼。
得到亲兵通报,两条魁梧的汉子率先从庄园大门内大步流星地迎出,正是周仓与裴元绍。
两人见到端坐于骏马之上的凌云,古铜色的脸庞上神色颇为复杂,既有昔日广宗城下生死相搏残留的一丝难以完全消弭的尴尬,更有对其信守承诺、为他们提供这片栖身之地的由衷感激。
然而,在那铜铃般的眼眸深处,一抹属于败军之将的警惕与审视,依旧若隐若现。他们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却不可避免地带着几分拘谨与试探:“末将周仓(裴元绍),见过凌将军!”
凌云利落地翻身下马,颔首回礼,目光却已越过他们宽厚的肩膀,投向了那扇敞开的、略显幽深的门洞。
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沐浴着塞外清冷而明亮的晨光,缓缓从屋内的阴影中步出,踏入这方洒满金色光辉却依旧寒意沁人的庭院。
饶是凌云见惯了甄姜的温婉娴静、来莺儿的明媚鲜妍、赵雨黄舞蝶的飒爽英气,此刻瞳孔也不由得微微一缩,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艳。
眼前的少女,约莫十七年华,身着一袭再素净不过的月白色交领襦裙,裙摆简洁,没有任何繁复的刺绣纹样,仿佛将所有的浮华都摒弃在外。
她未施半点粉黛,素面朝天,肌肤却白皙得近乎透明,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瓷光。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并未梳成复杂的发髻,仅用一根看似随手折取的木质发簪,松松地绾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颈侧,随风轻轻飘动。
然而,最动人心魄的,是她那双点漆般的眸子,颜色极深,极净,如同两汪不见底的寒潭,此刻虽平静无波,深处却沉淀着与她那稚嫩面容极不相称的沉静、悲悯与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仿佛这双眼睛早已看尽了人世间的流离、战火与生离死别。
她,便是黄巾军的信仰象征,大贤良师张角之女——张宁。
张宁步履从容,走到凌云面前约三步之遥站定,姿态优雅地盈盈一福,声音清脆,如同上好的玉磬相击,带着一丝山泉般的冷冽,却又蕴含着不容错辨的真诚。
“民女张宁,拜谢凌将军昔日广宗城外活命之恩,以及……长久以来,对我与这些誓死追随的弟兄们的妥善安置之德。”
这一拜,谢的不仅仅是他当初网开一面,给了她一条生路,更是谢他履行承诺,为这数万在绝境中挣扎的黄巾旧部,保留了一线生机与存续的希望。
凌云虚抬右手,做了一个请起的手势,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张姑娘不必行此大礼。令尊与我,虽有立场之争,势同水火,然其末路所为,甘愿赴死以保全尔等,此心此情,亦令人慨叹。我凌云既当日有所承诺,自当尽力履行,此乃信义所在。”
众人移步至庄园内略显空旷简陋,却收拾得十分干净的正厅,分宾主落座。侍从奉上粗茶,凌云也不多做寒暄绕弯,直接表明了此番前来的核心目的与后续安排,语气坦诚。
“张姑娘,此地虽暂时僻静安稳,可避外界纷扰,但终究地处边陲,土地贫瘠,非长久安居乐业之所。”
“我意,你与你麾下这些愿意跟随的弟兄,可在我目前辖下的幽州数郡,乃至并州朔方、五原、雁门、云中等地,自行选择合适之地进行安置。”
“其中愿意继续从军、并能严格遵守我军法纪者,经考核后,可酌情编入各军序列,与其他将士一视同仁,凭战功获取晋升;若有不愿再握刀兵,只盼望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从此耕读传家、安居乐业的,我亦可按丁口划拨相应田亩,助其登记造册,成为我治下安分守己的百姓,自食其力,繁衍生息。不知你意下如何?”
至于张角遗留下来的、那笔足以令任何诸侯心动的庞大财物,凌云则刻意只字未提,仿佛那批金银珠玉从未存在于这世间一般。
周仓与裴元绍在一旁听着,古铜色的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意动与期盼之色。凌云给出的条件,远比他们原先预想的、可能被缴械囚禁甚至坑杀的下场要好上太多,几乎可以说是仁至义尽。
两人不约而同地将带着询问与期盼的目光,投向了端坐主位、始终沉默不语的张宁。
张宁静静地聆听着,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搭在粗糙的陶制茶杯上,脸上无喜无悲,如同古井深潭,不起丝毫涟漪。
直到凌云将所有的安排和盘托出,厅内重新陷入寂静,等待她的回应时,她才缓缓抬起那双清澈得仿佛能映照人心,却又深邃得令人望不到底的眼眸,目光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凌云。
朱唇轻启,吐出的言语却如同在这平静厅堂内炸响的一道惊雷,让在场所有人,包括一向智珠在握、仿佛万事皆在掌控之中的郭嘉,都瞬间怔住,脸上浮现出愕然之色:
“凌将军的安排,思虑周详,仁至义尽,宁,心中感激不尽。”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宁与麾下这两万弟兄的性命与前程,如今皆系于将军一念之间。将军欲如何安排调度他们,是编入行伍,还是分发田地,宁,绝无异议,悉听尊便。”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那双仿佛能洞穿世事的眸子,依旧牢牢地锁住凌云,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不容置疑的决绝:
“至于宁自身……别无所求,唯有一个条件。”
“宁,愿嫁给将军。无论是为妻,为妾,皆由将军定夺,宁愿侍奉左右,此生不渝。若将军不弃,宁……即刻便可奉上名帖,至于宁麾下那些人马、积攒的财物,尽可充作……嫁妆。”
“什么?!”
“圣女?!您……您此言当真?!”
周仓和裴元绍几乎是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失声惊呼,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滚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巨大的震惊,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不可思议的话语。
就连郭嘉,那一直保持着慵懒笑容、缓缓摇动着一把不知从何处寻来替代羽扇的普通蒲扇的手,也猛地停滞在了半空,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狭长眼眸骤然睁开,精光爆射,如同最敏锐的猎鹰,死死地盯住张宁。
仿佛要重新审视、剖析这个看似柔弱,却语出惊人的少女。而一旁的阮瑀,更是惊得手腕一抖,杯中微烫的粗茶泼洒出来,溅湿了袍袖都浑然未觉。
凌云也彻底懵了。饶是他心智坚韧如铁,经历过无数生死一线的沙场搏杀、波谲云诡的朝堂风波,此刻大脑也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万万没想到张宁会提出这样一个完全出乎他所有预料的条件。他设想过对方可能会要求保留部分独立的武装力量,可能会寻求一块高度自治的封地,甚至可能暗中积蓄力量以待时机……他唯独没有料到,对方提出的最终条件,竟然是……“嫁给他”?
正厅之内,陷入了一种近乎凝滞的死寂。只有窗外塞北的风,不知疲倦地呼啸着,穿过庭院的枯草,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几分肃杀与寒意。
良久,凌云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几分尚未完全消退的荒谬感与深深的错愕,艰难地开口:“张姑娘……你……你可知你此言何意?婚姻大事,乃人伦之始,关乎一生幸福,岂可……岂可如此轻率,如同儿戏?更何况,你应当清楚,我凌云已有妻室在堂,并非孑然一身。”
张宁的神情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刚提出的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而是一件再自然、再合理不过的交易。
她迎着凌云困惑而审视的目光,声音清晰地回答:“宁,深知将军府中已有贤妻美妾。宁并非不识好歹,妄求正室之位。是妻是妾,名分高低,皆由将军一言而决,宁绝无怨言。此举,在将军看来或许是儿戏,但在宁心中,实乃……当下唯一可行之选,亦是……最稳固之选。”
她的目光微微流转,扫过一旁兀自震惊、神色复杂的周仓与裴元绍,最终又重新落回凌云脸上,那清冷的声线里,似乎注入了一丝极细微、却真实存在的颤音,但吐字依旧清晰无比。
“将军,请您细想。我父已亡,黄巾大势早已如东流逝水,一去不返。我张宁,不过是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空顶着这‘圣女’的虚名,身边却携带着足以招致杀身之祸的巨资,麾下更有数万曾与朝廷、与各方势力血战多年的旧部。”
“如今,我等身处您这般雄才大略、志在天下之主公的势力范围之内,若无名正言顺、牢不可破的纽带牵连,将军您……可能真正对我等放下心来,高枕无忧?我与我这些忠心耿耿的弟兄,又可能在这乱世之中,得享您所承诺的、长久而真实的太平吗?”
她的话语,如同一位冷静的医者,用最锋利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本质,将双方心底最深处的顾虑赤裸裸地摊开在阳光之下。
“唯有联姻一途。唯有将我张宁个人之命运,与将军您彻底捆绑在一起,结成休戚与共的姻亲。我成了您的人,无论名分如何,您方能从心底真正信任、毫无芥蒂地接纳我与我的旧部,不必再时时猜忌、处处提防我等是否会成为您霸业途中的隐患。”
而于我而言,也唯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为我自己,更为这两万誓死追随、不离不弃的兄弟,找到这片乱世中最坚实、最稳固的依靠。”
“这上谷郡,地广人稀,远离各方势力角逐的中枢,正可用来安置我等,不易惹人注目,此举,亦是向将军表明,宁,无意权势,更无心搅动风云,只求一片能够安身立命、苟全性命的清净之地而已。”
“此举,” 张宁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在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使得她的声音也似乎随之轻软了几分,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于公,可安将军之心,可定数万之众,化解潜在危机;于私……”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才继续低声说道,“将军于我,有活命再造之恩,且胸怀天下,英武果决,乃是当世罕见的真英雄。宁……心中亦是……心甘情愿。”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将政治联姻冷酷的必要性与个人内心深处那一点点或许真实存在的情感选择,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既展现了远超年龄的智慧与果决,又不失少女的坦诚与一丝孤注一掷的凄婉。
周仓和裴元绍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言的叹息,颓然坐回原位,他们明白,圣女此举,或许真的是在当下这错综复杂的局面中,为大家寻到的那条最能保全所有人、通往未来的……最好出路。
凌云陷入了长久的、深沉的沉默。他目光复杂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年仅十七岁,却已背负了父辈的遗志、数万人的生死存亡,甚至不惜以自身终身幸福为最大筹码,来为众人换取一个相对平安未来的少女。
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她提出的这个条件,确实如同快刀斩乱麻,直击问题的核心要害,几乎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他心中最大的顾虑——如何真正消化、掌控这股强大的黄巾残余力量。但是……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极强政治色彩的“桃花运”,着实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与为难。
答应?且不说甄姜与来莺儿那里该如何解释、安抚,单是纳娶这位身份极其特殊、象征意义巨大的“黄巾圣女”本身,就将在自己的势力内部乃至外界,掀起何等巨大的波澜?
不答应?那张宁和这两万经历过血火淬炼、战力不容小觑的黄巾精锐,又将何去何从?他们是否会因此心生怨望,甚至铤而走险?刚刚稳定下来的幽州大局,是否会因此而再生出难以预料的变数?
厅内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了一般,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窗外风声依旧,却更显得室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不同的情绪——震惊、期盼、忧虑、算计——紧紧地聚焦在那位眉头微锁、沉吟不决的年轻主公身上,等待着他将如何裁定这桩突如其来,却又关乎重大的婚姻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