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昭为他续上热茶,水汽蒸腾,雾一般漫过棋枰。“不知是何事,竟能困住伯喈先生这般人物?”
蔡邕目光掠过窗外竹影,语气悠然:“有时觉得,是这庭院,这座城困住了我。年来于此,如竹生根,再难移动。”
“先生在此过得不舒心?”
“非是不舒心,只是日子过得寡淡。”
黄昭不解:“以先生之才,天下何处不可往?”
蔡邕轻笑:“哪有这般容易?我少年时博览群书,钻研辞章、算术、天文,通晓音律,却不愿曲意逢迎,只求活得自在。连天子召鼓乐,我也推拒了,最终漂泊至此。”
“先生洒脱,连天子都能拒之门外,昭佩服!”
蔡邕轻酌了一口茶,语气转淡,“有时梦中见少年自己,渐行渐远。他偶尔怪我碌碌无为,我却只是……不愿违背初心。”
一番长谈后,黄昭凭着两世为人的阅历,轻声道:“世人皆知无数道理,却仍过不好此生。除却知行难合一外,更因人生处处是抉择,而有抉择,便难免遗憾。”
蔡邕闻言大笑,拍了拍黄昭肩膀:“你小子!年未弱冠,说话倒似看透世情。不过,我喜欢,哈哈哈!”
黄昭若有所思的用手指蘸着茶水,在香案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困”字。
蔡邕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绣楼的方向,叹息一声:“那鬼灵如此狡猾,隐匿不出,却苦了昭姬,日渐消瘦,真不知要等到何时。”
忽然,一阵琴音自绣楼方向袅袅传来。
初时只是几个零散的音符,似在调弦试音。
但很快,琴音陡然一变,变得连贯而幽深!
那曲调古朴奇崛,意境苍凉寥廓,带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人心神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
是清角之韵!那琴中鬼灵出现了!
“就是此刻!”两人对视一眼,便齐齐向绣楼方向掠去。
“伯喈先生,请您就在院中等候,万勿再靠近了!”
“为何?蔡某的浩然正气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那鬼物对先生的浩然正气极其敏感,此刻若近,恐会惊走那潜藏的鬼灵,使其深藏不出,反而错失良机!”
蔡邕虽担忧爱女,却也是果决之人,他止步于月门前,重重点头:“好!蔡某信你!一切……拜托了!”
黄昭快步登上绣楼,那诡异的琴音愈发清晰,像无数细碎的耳语、古老的叹息,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小楼。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室内景象让他心头一凛。
蔡昭姬依旧临窗而坐,背影纤弱,但她的手指在琴弦上带起道道残影,完全不似平日病弱之态。
那具“七叶芦花叹”,隐隐散发出幽暗的微光,琴身木质纹理仿佛活了过来,微微蠕动。
蔡昭姬似乎完全沉浸其中,对黄昭的到来毫无反应,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丝妖异的红晕。
黄昭不敢怠慢,屏息凝神,内力流转周身,抵挡着那无孔不入的魔音侵蚀。
他手腕一翻,四尊温润微光的小石像已悄然落入掌心。
他脚步轻捷如猫,绕着沉浸于琴音中的蔡昭姬快速移动。
每至一个方位——东、南、西、北,便屈指一弹,四道微光闪过,眼、口、鼻、耳四尊镇魂石兽已被他掷出,分落绣楼内东南西北四角,恰好将抚琴的蔡昭姬围在中央
“眼之鉴渊,破妄显真!”
“耳之谛听,摄魂定音!”
“鼻之息秽,涤荡污浊!”
“口之噬咎,吞煞灭咎!”
“四凶镇位,玄煞辟易,凶灵俯首!敕令——镇!”
阵成的刹那,琴声一滞,蔡昭姬的眼中闪过一抹妖异的红光,古琴剧烈震颤,骤然变调,一道愤怒的音波扩散开来!
霎时间,黄昭只觉得天旋地转,空间仿佛变成了一块被肆意揉捏的绸布,周遭光线迅速黯淡!
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让黄昭大吃一惊。
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
夕阳的余晖将江面染成一片橘红,波光粼粼。
他正坐在一座临江而建的简陋木亭中,身下是冰凉的竹席。
更让他不解的是,他的双手正不受控制地在膝上一张略显陈旧的七弦琴上抚弄着,指尖流泻出的旋律哀婉缠绵,如泣如诉,充满了求而不得的幽怨与怅惘。
我……在弹琴?
黄昭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一个对音律仅止于欣赏、连宫商角徵羽都认不全的现代人,此刻指尖的动作却行云流水,蕴含着他无法理解却真实存在的韵律和情感。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旋律中那股深沉的悲伤,却完全无法控制这具正在弹奏的身体,仿佛成了一个被困在自己躯壳里的旁观者。
“身体”正在专心致志地弹奏着,黄昭通过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一辆原本疾驰的青篷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一位身着素雅衣裙的少女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下来,她朝着亭子的方向望了望,似乎被琴声吸引,迈步走了过来。
待人影走近,黄昭借着夕阳的余晖看清了她的容貌——正是蔡昭姬!
只是眼前的她,虽眉眼间仍有那份独特的书卷清气,面色却比绣楼中红润许多,眼神灵动,她缓步走到亭子外,静静地伫立聆听,并未打扰。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入江风之中。
黄昭感到“自己”的双手轻轻按在琴弦上,止住了震颤,他看见“自己”抬起头,望向亭外的少女。
蔡昭姬脸上带着惊喜与疑惑交织的神情,她走进亭子,微微颔首:“公子。”
黄昭的“身体”自然而然地起身,拱手还礼,动作优雅流畅,带着文人式的矜持。
黄昭在心中疯狂呐喊:“蔡小姐!这是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他的声带如同被锁住,一个字也无法吐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眼前的“蔡昭姬”进行着他无法干预的对话。
只见幻境中的昭姬眸中光彩流转,轻声问道:“公子方才所奏之曲,旋律奇古,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深得古风之韵,不知……是从何处得来?”
一个温润而略带怅惘的男声从黄昭喉中发出:“姑娘谬赞了。小生适才于此等候友人之舟,闻江涛拍岸,秋风萧瑟,忽有所感,信手弹来,粗陋之处,让姑娘见笑了。”
“信手弹来?” 幻境中的昭姬脸上讶异之色更浓,“这曲调……这曲调中的《长亭怨》慢板段落,分明是我的未竟之作,尚未谱全,公子如何得知其后半段的旋律与发展?”
“哦?” 黄昭的“身体”也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激动。
“莫非……莫非姑娘就是那位以一曲《春江映月》清音动长安,却深居简出、世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英大家?小生漂泊四方,久慕芳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英?她自称英?还是化名? 被困的黄昭捕捉到这个信息。
昭姬闻言,脸上微微一红,似是默认了,眼中闪烁着遇到知音的欣喜:“公子也知晓《春江映月》?方才公子信手所奏之曲,意境高远,尤其是转调处的手法,精妙无比……”
二人就在这落日江畔的孤亭之中,以琴论道,相见恨晚。从《高山流水》谈到《广陵散》的遗韵,从琴材的选择谈到指法的精要。
黄昭的“身体”侃侃而谈,言辞风雅,见解独到,与那位“英大家”越聊越是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黄昭此刻终于看出了些门道。他和昭姬,似乎都被拉入了这琴中鬼灵的记忆碎片之中,正在扮演着鬼灵生前经历过的某个重要场景。
他和昭姬,都成了这幻境剧中的“演员”,演绎着别人早已逝去的故事。
临别之时,昭姬似乎极为不舍,她从随身携带的锦囊中取出一卷自制乐谱,郑重地递给黄昭。
“公子于音律之道,见解非凡,令人钦佩。此乃我闲暇时所谱的一些零星心得,其中便有那未完成的《长亭怨》初稿,赠与公子,望公子不吝指正。盼来日有缘,再与公子切磋琴艺。”
黄昭的“身体”双手接过,如获至宝,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多谢英大家厚赠!此谱珍贵,小生定仔细研读。江风渐寒,姑娘还请早些登车,保重玉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必有再见之日!”
马车缓缓驶离,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黄昭”仍伫立亭中,久久凝视着手中的乐谱,夕阳将他身影拉得很长。
而真正的黄昭,只能困在这具躯壳里,感受着知音难遇的欣喜,骤然分别的怅然,以及……手中那卷乐谱真实的触感。
这一幕幻境到此结束,周遭的光线再一次暗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