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朱家的状纸也到了。
这封诉状一交,裴玄止迅速召集刺史衙门开会。
八万镇南军主帅是当今皇后的父亲,虽说驻守南疆是为震慑诸族,并不参与各州县军政事务。
但那么庞大的一股势力,即便趴在那不动弹,也引人忌惮。
何况,楚国公的折子可直达天听。
这就注定,与镇南军相关的事,都不会是小事。
现在镇南军还没发难,川州上下有的是机会补救,可若镇南军发难,川州上下都跑不了玩忽职守。
偏偏真清算起来,裴玄止才是罪责最轻的。
因为事情发生在他到任前,他顶多是上任后督办不力。
这类情况,加上他的身份背景,朝廷通常都会给他机会,多半也还是下旨剿匪追回损失,而不是直接查办他。
他都拼命剿,其他人若放肆阻拦才不合常理。
所以这场会开的,裴玄止讲一个“剿”字后,只管老神在在。
洪仓宗与邱显意,一个是川州司马,协管川州行政,一个是川州录事参军,纠察川州六曹。
自李刺史提请致仕起,到朝廷正式批复的这三年,二人成为川州刺史府衙真正的掌事者。
他们自诩对川州境内大小事务了如指掌,今日却措手不及。
朱家为镇南军采买的事,不少人知道。
但送货途中出了纰漏,这纰漏还与聚水寨有关,谁都没收到消息。
洪仓宗目光放空一瞬,唇角的胡须无意识的动了动。
“刺史有意出兵征讨聚水寨,实乃为民除害的大义之举。只是聚水寨占据剑鸿江天险,北接剑州、西有奇番等土司,势力范围内囤积田地五千余亩,挟持三个村子为其耕作,早已实现粮草内部供给。五年前,李刺史请动杨都督一道征讨,双方各派两千兵马,在积善县围困聚水寨半年也不能克敌。”
洪仓宗心绪半点不露,将自己摆在十分公正客观,并为裴玄止考量的立场上,滔滔不绝分析当前形势。
“刺史别看川州有五千府兵在册,实际多年未操练,能用的兵甚至不足两千。而下官有最新的线报,朝廷有意调杨都督回京任职,圣旨已到了门下省,不日就要发出。这节骨眼,杨都督恐怕是不会与刺史联合剿匪。那么,我们就更捉襟见肘了。”
几人的关系,已经是吹口气就要崩的,但到底还差口气,裴玄止也维系着表面功夫,轻轻点头。
心里却抓着了几个字眼:囤积田地五千余亩。
这便是郭氏所说的,田地消失在案卷中的方式之一吗?
川州境内匪窝十几处,那是多少田地?又是多少赋税?
裴玄止这么一想,更坚定了剿匪的信念。
藏着一抹玩味的目光扫过众人脸庞,最后定格在洪仓宗身上,“洪司马说的不无道理,那军需之事,谁去交代?”
洪仓宗眯了下眼,“若无桑柘木,以椴木、柳木充之?”
他话落,一旁的邱显意不动声色撞了他一下。
意识到不对时,裴玄止已经开口。
“洪司马有几个脑袋,军需也敢以次充好?退一万步讲,镇南军开恩要了所谓的椴木柳木,那丢失在外的桑柘木不必寻了?四千株呢,洪司马可知能染多少身龙袍?”
桑柘木除开是做弓箭的顶级材料外,还是大弘皇帝龙袍的御用染料之一。
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断不可能丢了就丢了。
洪仓宗心脏跳到嗓子眼,忙以自己一介书生,不曾接触过军务和皇家采办而告罪。
裴玄止也不揪着这点揍他。
打蛇需打七寸,纠结几句言语之失只会浪费时间。
他早知道,川州刺史府衙一应官员,不会有人想出兵剿匪。
可府兵就不同了,当兵的没有管理行政事务的权力。
州府内越安宁,他们就越边缘化,越无升官发财的机会。
从前哪怕李刺史四剿失利,但只要出门,怎么都能杀几个匪,而有战绩,就有不少人能捞到好处。
于是,坐在末尾的几名校尉,按捺不住跳上台前。
听众人啰嗦阻拦,四十几岁的精壮汉子骤然立起,瞪着洪仓宗满眼看不起。
“洪司马何必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刺史可是以军功获从四品轻车都尉的少年将军,区区几百山匪罢了,何惧之有?何况那些山匪胆敢盗窃川州府库,巴掌都扇到脸上了,如何能忍?!”
有人起头,其他人纷纷跟上,当即单膝跪下,“卑职请命,愿为刺史马前卒,剿灭聚水寨山匪,为民除害!”
“卑职听从裴刺史调遣,不灭聚水寨,誓不还乡!”
就连已定下要打军棍的曹亮也跪地道:“下官办事不力导致府库失窃,求刺史给下官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若下官不能寻回这批兵甲,甘愿受死!”
裴玄止瞥一眼洪仓宗,爽朗笑开。
郭氏说的不错,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有利益,那就有东边不亮西边亮。
他抬手叫起,“诸位有此决心,我心甚慰,那就点兵战吧!”
将铜鱼符拍在桌案上,再不看洪仓宗等人神色,独断专行下达命令。
第一回扯出旌旗,强调自己身为一州长官的权力。
洪仓宗脸色铁青。
一众武官并曹亮拥着裴玄止去看沙盘,议事厅里的文官还没散。
众人面面相觑,间或打量一下洪仓宗,只得来一句,“按刺史说的做。”
底下办事的人几十,拿了准话才敢走。
随后,厅里仅剩洪仓宗和邱显意。
两人之间死一般的沉寂。
没多久,邱显意突然砸了个杯子,咬牙切齿,“朱世满那竖子着实可恨!若落在我手里……”
“行了!”他狠话没放完,洪仓宗厉声打断他。
“我早与你说过,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朱世满那小人历来诡计多端,又交游广阔,你没十足把握,别去惹他,现在可好,他攒着个大的,抽我们釜底的柴呢!”
邱显意被洪仓宗噎了下,但十分不服。
怒目圆睁道:“赖我了?这事你敢说你撇的开?你明知郭氏与朱世满利益勾连,却还将郭氏往裴玄止府里送。几日间,朱世满和裴玄止站到一条线上,你敢说不是郭氏牵线搭桥?”
说起此事,洪仓宗也有气,他拍了下桌子,“我如何知道那小娘子竟如此沉得住气,不急不闹,还甘愿与人做嫁衣!”
邱显意嗤一声,扭过头,抱怨着,“如今可好了,白白推了两个帮手给姓裴的。”
洪仓宗越气越不想听牢骚,烦躁摆手,“行了!事已至此别婆婆妈妈念叨!”
“哦!全是你有理!”
“你!”
一下子,两人之间的怨气扯了出来。
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互不相让,最后不欢而散。
回府的轿子上,洪仓宗气得直捶轿壁。
他眼中,邱显意不过是个鼠目寸光的,所求也就是作威作福,捞得几十万贯回乡安度晚年,与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他还年轻,从长安贬谪来此,经营八年,凭什么不想风风光光重回长安?
川州是多小的一片天,有位天潢贵胄,势必会挡死所有人的路。
也许旁人可以跟着裴玄止,食其牙慧,可他不行。
所以,自裴玄止赴任以来,他每一步都在算计,长线短线罢了。
既是算计,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慢慢来,还有的是机会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