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陵荒淫,最为丑秽,身为帝王,采取美艳,何求不得?乃专於宗族亲戚中恣为奸乱,甚至杀其父、杀其夫而纳之,此千古所未有也。海陵在位,盖兼齐文宣、隋炀帝之恶而更过之。自古大兵大役,未有不民怨沸腾、丧国亡身者,海陵既竭天下之力,先筑燕京,次营汴京,工役甫毕,又兴此大众,以极无道之主,行此大肆虐之事,岂有不自速其毙者。——赵翼 《廿二史劄记》
天会十三年,年仅十六岁的完颜亶,在宗室重臣的簇拥下踏上丹陛,接受百官朝贺。这一日,北风卷着雪花掠过宫檐,却吹不散殿内的庄重与期许。这位由金太宗完颜吴乞买指定的皇位继承人,是金国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嫡长孙,承载着将这个崛起于白山黑水间的游牧王朝推向鼎盛的重任。
此时的完颜亶,眉眼间虽还带着少年人的清澈,却已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他自幼受汉文化熏陶,通读《论语》《左传》,对中原王朝的典章制度了如指掌。登基之初,他深知金国虽灭辽破宋,疆域辽阔,却因长期战乱导致民生凋敝,吏治混乱。朝堂上,宗室勋贵手握重权,各自为政,隐有尾大不掉之势;民间里,百姓饱受赋税徭役之苦,流民遍地,怨声载道。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完颜亶登基次月,便在思政殿召集群臣,掷地有声地定下治国方略。他效仿唐宋制度,大刀阔斧改革吏治:先是废除“勃极烈”制度,这套由完颜阿骨打创立的原始贵族议事制度,将权力分散在宗室手中,早已不适应集权统治。改设三省六部,明确官员职责,选拔有才能的汉人官员入朝任职,打破了女真贵族对官场的垄断。
为了减轻百姓负担,他下令减免河北、山东等地的租税,这些地方曾是宋金交战的主战场,土地荒芜,人口锐减。他还派人丈量土地,按亩征税,严禁地方官员额外摊派,规定“敢有擅增赋税者,以贪赃论”。短短数年,金国境内农业生产逐渐恢复,流民纷纷返乡垦荒,都城会宁府的集市上,来自中原的丝绸、江南的茶叶与女真的皮毛、辽东的人参摆满摊位,人声鼎沸,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史官在《金史》中记载下这段时光:“皇统初,天下无事,百姓滋殖,仓廪有余。”时人称之为“皇统盛世”,完颜亶也被百姓誉为“贤明之君”。可谁也没想到,这份荣光如同昙花一现,随着一位女子的出现,悄然蒙上了阴影。
这位女子便是裴满氏,出身于女真贵族裴满部,父亲是金国名将裴满达。她容貌艳丽,性情却极为强势,早在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储君)时便嫁给他为妃。完颜亶登基后,念及夫妻情分,又看重裴满家族的势力,将她册封为皇后。起初,裴满氏还恪守后宫本分,可看着丈夫每日处理朝政,手握生杀大权,她心中的权力欲望也渐渐膨胀起来。
裴满氏深知,要在后宫立足,甚至影响前朝,必须拉拢朝臣。她利用完颜亶对自己的宠爱,时常在他耳边吹枕边风,为娘家亲属求官。裴满达本就战功赫赫,在朝中颇有威望,经裴满氏举荐后,更是被提拔为太尉,掌管全国军事,裴满家族的势力一时无两。
朝中官员见状,纷纷效仿。想要升迁的官员,不再专注于政绩,而是想方设法巴结裴满氏,有的送金银珠宝,有的献奇珍异宝,甚至有人不惜出卖同僚,换取裴满氏在皇帝面前的一句美言。一时间,皇宫的偏殿里,每日都有官员借着“探望皇后”的名义送礼,后宫俨然成了第二个朝堂。
完颜亶起初并未在意,他认为皇后只是偶尔为亲属谋福利,无伤大雅。可渐渐地,他发现事情越来越失控,吏部呈上的官员任免名单中,大多是裴满氏举荐的人;朝堂上讨论政务时,大臣们的意见竟惊人地一致,都朝着裴满氏希望的方向倾斜。他试图提醒裴满氏,却被她以“陛下日理万机,臣妾不过是为陛下分担些琐事”为由挡了回去。
更让完颜亶心烦的是立储之事。他的长子完颜济安聪慧,深得他的喜爱,他早已打定主意立其为太子。可裴满氏却坚决反对,她认为完颜济安年纪尚幼,且其母妃并非出身贵族,若立为太子,恐难以服众。实则,裴满氏是想等自己生下皇子后,再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以便将来能垂帘听政。
为了阻止立储,裴满氏暗中打压支持完颜济安的大臣,凡是上书请求立太子的官员,要么被调往偏远地区任职,要么被安上“结党营私”的罪名革职查办。
这完颜济安却是个福薄之人,没多久就夭折了。丧子之痛与皇后的步步紧逼,让完颜亶的性格发生了巨变。他觉得身边的人都不可信,大臣们要么依附皇后,要么心怀鬼胎;后宫妃嫔们看似温顺,实则各有算计。巨大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他开始借酒消愁,起初只是偶尔饮几杯,后来竟发展到彻夜狂饮,常常喝得酩酊大醉。
醉酒后的完颜亶,完全没了往日的贤明,变得暴戾无常。一次,他与大臣们在宫中宴饮,翰林学士张钧因起草的诏书里有“龙潜于渊”之句,被他曲解为“讽刺自己被困后宫,不得自由”,当场下令将张钧拖出去杖毙。还有一次,他见自己的弟弟完颜元在宴会上神色淡然,没有迎合自己,便怀疑完颜元有谋反之心,不问青红皂白,赐死了完颜元及其家人。
朝中大臣人人自危,生怕一句话说错就掉了脑袋。曾经的“皇统盛世”渐渐褪去光彩,金国的朝堂笼罩在一片恐怖的阴霾中。而在这片阴霾里,一个野心勃勃的身影正悄然崛起,他便是完颜亶的堂弟完颜亮。
完颜亮,原名完颜迪古乃,是金国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庶孙,父亲是完颜阿骨打的庶长子完颜宗干。他自幼才华横溢,不仅精通女真骑射,还熟读汉家典籍,能诗善文,与完颜亶一样,深受汉文化影响。但与完颜亶不同的是,完颜亮的心中,始终燃烧着对权力的渴望。
早在完颜亶登基之初,完颜亮便觊觎皇位。他认为自己的父亲完颜宗干是太祖长子,功勋卓着,自己作为宗干之子,比完颜亶更有资格继承皇位。可碍于完颜亶是太宗指定的继承人,且起初深得民心,他只能将野心深埋心底,表面上对完颜亶恭顺有加。
完颜亮利用自己与完颜亶的堂兄弟关系,时常入宫陪伴完颜亶饮酒聊天,对完颜亶的想法百般迎合。完颜亶因皇后干政、丧子之痛而郁郁寡欢,完颜亮便时常说些宽慰的话,还为他出谋划策,看似处处为他着想。
一次,完颜亶抱怨裴满氏干涉朝政,完颜亮便顺着他的话说:“皇后娘娘虽为陛下着想,但若过于干预前朝,恐会引起朝臣不满,不利于陛下集权。陛下不如稍稍限制皇后的权力,让朝臣们知道,大权仍在陛下手中。”这番话既迎合了完颜亶的心思,又没有直接指责裴满氏,让完颜亶对他更加信任,认为他是难得的“知心人”。
凭借着这份“信任”,完颜亮的官职一路飙升,从奉国上将军、中京留守,逐渐升至平章政事,进入金国的权力核心。后来,完颜亶又提拔他为右丞相,让他掌管朝政。此时的完颜亮,手握重权,却并未满足,他开始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拉拢那些对完颜亶不满的官员。
当时朝中许多大臣都因完颜亶的暴戾而心怀怨恨,也对裴满氏干政不满。于是,完颜亮常常在私下里与这些大臣接触,对他们表示同情,承诺若将来自己掌权,定会重用他们,为他们平反冤屈。渐渐地,一批大臣成了完颜亮的亲信,他们遍布朝堂各个部门,为完颜亮传递消息,出谋划策。
完颜亮的野心,并非无人察觉。金国宗室完颜宗本曾提醒完颜亶:“完颜亮野心勃勃,且手握重权,陛下不可不防。”可此时的完颜亶,要么沉浸在酒精中无法自拔,要么被完颜亮的恭顺所蒙蔽,根本听不进劝告,反而斥责宗本“挑拨离间,心怀不轨”。
就这样,完颜亮在完颜亶的眼皮底下,一步步壮大自己的势力,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位曾经的“贤明之君”拉下皇位,取而代之。而这个时机,很快便来了。
皇统七年的一个深夜,上京会宁府的皇宫里,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铺满锦缎的地面上。裴满皇后的寝宫里,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个相对而坐的身影,正是裴满氏与完颜亮。
“丞相深夜前来,可有要事?”裴满氏语气平淡,眼神中却带着一丝探究。她知道完颜亮野心不小,也知道他对完颜亶的不满,之所以愿意与他私下接触,是因为她需要一个盟友。如今完颜亶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甚至有时会顶撞她,她必须找一个有实力的大臣,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完颜亮恭恭敬敬的说道:“皇后娘娘,如今陛下沉迷酒色,暴戾无常,朝中大臣人心惶惶。若长此以往,恐会动摇金国的根基。臣心中忧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来向娘娘请教。”
裴满氏明白完颜亮的言外之意,便顺着他的话说:“陛下近来确实有些反常,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我一个后宫妇人,也无能为力。丞相身为右丞相,理应多为陛下分忧才是。”
“臣自然愿意为陛下分忧,可陛下如今听不进忠言,反而对那些阿谀奉承之人深信不疑。”完颜亮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不过,有娘娘在陛下身边,时常提醒陛下,情况或许会好一些。只是,臣担心……”
“担心什么?”裴满氏追问。
“臣担心,有些宗室大臣,会借着陛下的反常,趁机作乱,夺取大权。”完颜亮压低声音说:“比如胙王完颜常胜,他在朝中威望颇高,又手握兵权,近来动作频频,恐有不臣之心。”
完颜常胜是完颜亶的弟弟,掌管着上京附近的兵权。他为人正直,对裴满氏干政和完颜亮专权都颇为不满,时常在朝堂上直言进谏,因此得罪了裴满氏和完颜亮。裴满氏早就想除掉完颜常胜,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完颜亮提起,她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胙王确实有些放肆,竟敢多次顶撞陛下。”裴满氏的眼神变得冰冷:“丞相可有什么办法,能除去这个隐患?”
完颜亮见裴满氏上钩,心中暗喜,表面却故作沉思:“娘娘,要除去胙王,需得有确凿的证据,否则恐会引起宗室不满。臣以为,不如先派人收集胙王的‘罪证’,然后在陛下面前进言,让陛下亲自下令处置他。”
裴满氏点头同意:“此事就交给丞相去办,若有需要,本宫会暗中相助。”
两人达成默契,此后便时常私下往来,商议如何对付异己。他们的接触极为隐秘,却还是被一些宫人看在眼里,宫中渐渐传出裴满氏与完颜亮私通的绯闻。这些绯闻传到完颜亶耳中,他起初并不相信,认为这是有人故意挑拨离间。可次数多了,他心中也渐渐起了疑心。
一次,完颜亶在宫中宴饮,喝到半醉时,故意问完颜亮:“近来宫中有些流言,说你与皇后走得很近,可有此事?”
完颜亮心中一惊,随即镇定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神色惶恐地说:“陛下明察!臣与皇后娘娘只是君臣关系,因朝政之事偶尔接触,绝无半点越轨之举。定是有人嫉妒臣得到陛下的信任,故意编造谣言,陷害臣与皇后娘娘。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完颜亮的演技天衣无缝,加上他平日里对完颜亶极为恭顺,完颜亶竟真的相信了他的话,还安慰他说:“朕知道你是忠臣,不会相信那些谣言。你起来吧,以后不必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就这样,完颜亮轻易化解了危机,反而让完颜亶对他更加信任。而裴满氏得知此事后,也更加放心地与完颜亮合作,两人的关系愈发紧密。
不久后,完颜亮便找到了陷害完颜常胜的机会。他派人伪造了一封完颜常胜与宋朝往来的书信,信中“约定”宋朝出兵攻打金国,完颜常胜在内部响应,共同推翻完颜亶的统治。随后,他将这封伪造的书信交给裴满氏,让她转交给完颜亶。
裴满氏拿着书信,在完颜亶醉酒时呈了上去,哭着说:“陛下,胙王太不像话了!他竟然勾结宋朝,想要谋反,置金国的安危于不顾,置陛下的性命于不顾啊!”
完颜亶因醉酒头脑不清,看到书信后,怒火中烧,根本没有仔细辨认书信的真伪,便下令将完颜常胜召入宫中。完颜常胜接到诏令,不知何事,匆匆赶来,刚踏入大殿,就被早已埋伏好的武士拿下。
“陛下,臣冤枉啊!臣从未与宋朝勾结,更无谋反之心!”完颜常胜大声辩解,可此时的完颜亶早已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根本不听他的解释,下令将他打入大牢,次日处死。
完颜常胜的死,让朝中宗室大臣极为震惊和不满,他们纷纷上书为完颜常胜鸣冤,请求完颜亶重新调查此事。可完颜亶不仅不听,反而认为这些大臣是在为完颜常胜求情,是“同党”,又下令处死了几位上书的宗室大臣。一时间,金国宗室人人自危,对完颜亶的怨恨更深了。
完颜亮除掉了完颜常胜这个心腹大患,心中暗自得意,可他没想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竟让完颜亶与裴满氏彻底反目,也为他的篡位计划创造了更好的条件。
完颜常胜死后,按照金国的律法,他的家人都要株连处死。他的妻子撒卯,是金国着名的美人,容貌倾城,气质温婉。负责执行律法的官员将撒卯押到完颜亶面前,请求下令处死她。
谁知完颜亶看到撒卯的美貌后,顿时被吸引,竟忘了律法,也忘了完颜常胜是自己下令处死的,当场赦免了撒卯的死罪,并将她纳入后宫,封为妃子。
此事很快传到了裴满氏的耳中,她气得浑身发抖。她一方面嫉妒撒卯的美貌,担心撒卯会夺走完颜亶对自己的宠爱;另一方面,她认为完颜亶此举是对自己的羞辱,自己刚刚帮助他“除掉”了完颜常胜,他却转眼就将完颜常胜的妻子纳入后宫,简直是荒淫无道。
裴满氏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怒火,径直闯入完颜亶的寝宫。此时的完颜亶正与撒卯饮酒作乐,看到裴满氏闯进来,顿时有些不悦:“皇后深夜前来,何事?”
“陛下!”裴满氏指着撒卯说:“你怎能将完颜常胜的妻子纳入后宫?他是你下令处死的反贼,他的妻子本应株连处死,你却违背律法,将她封为妃子,你这是荒淫无道,置祖宗律法于不顾!”
完颜亶被裴满氏当众指责,脸上顿时挂不住,加上酒的刺激,他的脾气瞬间爆发,怒吼道:“朕是皇帝,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轮得到你管吗?你一个后宫妇人,竟敢如此放肆,还敢指责朕!”
“陛下沉迷酒色,暴戾无常,如今又违背律法,宠幸反贼之妻,这样下去,金国迟早会毁在你的手里!”裴满氏也豁出去了,毫不退让地反驳。
完颜亶彻底被激怒,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指着裴满氏:“你敢再说一句?”
裴满氏毫不畏惧,直视着完颜亶的眼睛:“臣妾说的都是实话,陛下若要杀臣妾,尽管动手!”
完颜亶被裴满氏的态度彻底激怒,失去了理智,挥刀便向裴满氏砍去。裴满氏躲闪不及,被一刀砍中要害,当场倒地身亡。鲜血溅在地上的锦缎上,像一朵妖艳的花,刺痛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撒卯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完颜亶杀了裴满氏后,心中的怒火仍未平息,他又想起平日里那些对自己不满的妃嫔,便下令将德妃乌古氏、丽妃唐括氏等几位妃嫔一同处死。
次日清晨,裴满皇后及几位妃嫔被处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宫,随后又传到了朝堂之上。大臣们得知此事后,无不震惊和愤怒,皇后虽有过错,却也不该被当场斩杀,更何况还牵连了其他妃嫔。可他们又害怕完颜亶的暴戾,无人敢站出来直言进谏,只能在私下里议论纷纷,朝堂上下的离心之势愈发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