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秋实苑门口,林呈与张鸣先后下马。
二人应吴举人之邀,前来参加他举办的文会。
这秋实苑是吴举人位于城外的庄子,前几天他刚过六十寿辰,因此林呈与张鸣皆备了礼—,林呈送的是一幅亲手绘制的山水画,张鸣则带了一方砚台。
门客见有客到,快步迎上前来。
验过请柬后,门客连声道歉,说自家老爷正在忙,未能亲迎,还望贵客恕罪。
张鸣摇扇笑道:“无妨,是我们到得早了,烦请引我们进去便是。”
门客便领着二人进了庄子里。
穿过两扇朱漆大门,里面的景致令林呈眼前一亮。
明明已是深秋,外面山上树木早已是光秃秃一片,这里的景色却格外鲜活。
右侧地被菊开得正盛,粉白、鹅黄、浅紫的花团挨挨挤挤,风一过便轻轻摇曳。
林呈深深吸气,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
左边还有几株大丽花,还剩最后几簇花缀在半枯的茎秆上,像被秋霜染透的胭脂。
墙角处鸡冠花殷红的花穗更添几分艳色。
二人被引至内院,只见宽阔的庭院中已摆好数十张书案。
林呈被安排在主桌附近落座。
负责迎客的人解释道,座次是依功名高低、年纪长幼来排的。
张鸣耸耸肩,坦然走向后面的位置,他在秀才中年纪算小的,坐后面的位置也无话可说。
林呈在方凳上坐下,四下打量。
见书案抽屉中备有笔墨纸砚,心知等会必有吟诗作赋的环节。
幸好他在接到请柬后,便提前准备了五六首诗词。
都是秋收、秋景...为题,无甚文采,只求不至出丑便好。
院里的银杏叶子早已黄透,叶子铺了满地,踩上去软乎乎的,没见仆人打扫银杏叶,应该是特意留着叶子当景色的。
宾客陆续到来,林呈皆点头微笑致意。
不多时,吴举人由下人搀扶着步入院中,先向众人致歉,说自己来迟,又吩咐奉上茶点鲜果。
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林呈暗自感慨,吴举人这般年纪,还能请来上百位读书人赴宴,果然是长袖善舞、极会为人处世的。
他拉着林呈的手笑道:“早闻我县出了一位年轻的举人,不想竟如此年轻俊朗!照这般看,不出几年,我县怕是要出一位进士了。明远啊,到时可莫忘了我们这些老前辈!”
几位老秀才也纷纷附和夸赞。
林呈连忙拱手谦道:“不敢不敢,诸位过奖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客人便到齐了 , 连夫子也来了,林呈快步上前,行礼问安后,将他扶到自己的座位上。
老头对同来的两位老友得意一笑,安然坐下。
吴举人起身说了几句“读书人当多交流、互相扶持”的场面话,随即击掌示意。下人们应声端上酒菜。
冷风之中,一群读书人谈天说地、指点朝政,暗讽皇帝……
林呈顾不上天冷,也无心吃菜,只忙着应付邻桌的两位老秀才。
这两人不仅问题多,还格外刁钻。
比如此刻,左边那位留着长胡子的老秀才笑眯眯地问林呈:“林举人年少有为,不知对《论语》中‘民无信不立’一句有何见解?若遇官府征役苛待百姓、失信于民,当以‘信’劝诫,还是以‘孝悌’为先,顾全宗族?”
林呈面上维持笑意,心下叫苦:这分明是故意为难。
你们在夫子那儿受了气,何苦来寻我的茬?
可这两人都是夫子的好友,他又不能不答。
略一思索,林呈说道:“若遇官府征徭苛待,当以‘信’为纲:先私下寻里正、乡绅陈情,说清百姓承赋之难、官府失信之害,试着为乡邻减些苛扰 —— 这既是守‘为政之信’,也是护一方宗族免受饥寒,本就是‘孝悌’的延展。若实在劝诫无门,便先护着宗族老弱少受苦楚,却也不丢‘匡扶公道’的本心,待日后有机会再谋解决之法。”
见另一老秀才还要发问,林呈赶忙起身:“夫子身体不适,不宜饮酒,容晚辈前去劝劝。”
二人摇头笑叹:“狡猾!”
夫子见林呈躲灾似的逃来,不由打趣:“你怕他们做什么?实在不行,端出举人的架子教训他们便是!”
“我若那样,您怕连大门都不让我进了!”
夫子闻言大笑,端起酒杯便要饮,却被林呈夺过:“您身体不好,少喝些。”
不顾他吹胡子瞪眼,林呈将酒倒入自己杯中。
细看夫子面色,林呈关切道:“您老今日神色不佳,是这一批学生不好管教?是不是我那小舅子给您添麻烦了?”
“我身为夫子,岂会因管教学生发愁?你那小舅子虽有些调皮,却不敢在我面前放肆,我布置的课业他都老实写完了,就是上课不太专心。至于学得如何,还得等月考时再看。”
“那您老究竟是为何事发愁?您说说看,说不定我能给您出出主意。”
在林呈追问下,夫子终道出烦忧:原是儿子不争气,学问平平却气量狭小。家中为他定下一门亲事,他却嫌姑娘貌丑,出口伤人,致使两家退亲。
“那是我多年老友,自此再无往来。方才那两人为难你,也是因我之故。”
林呈原以为两个老秀才是因夫子炫耀自己而迁怒,不想另有隐情。
夫子这儿子真是坑爹不浅,早不说不喜欢,偏偏定了亲才闹这么一出,白白害了人家姑娘不说,还连累了两家关系。
林呈提议:“要不,我陪您去赔罪?说到底,这事也不能全怪您。”
夫子摆手:“不必。你若同去,他看在你这举人面上,多半会原谅我,可那反倒像是我仗势相逼,情分就真断了。”
他发愁儿子的婚事:“闹这一出,全县待嫁姑娘都避之不及。你师母请媒人上门,对方一听是他,连条件都不听便回绝了。”
林呈暗自思忖:嫌弃姑娘丑,说明他喜欢漂亮的。
据自己观察,夫子的儿子清高又自傲,偏偏师母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日宠溺得紧 —— 看来,得找个厉害些的媳妇才能管得住他。
“他既喜欢好看的,你们便给他找个容貌出众的,城里找不到,就去乡下寻。关键是要找个能管得住他的,这样您也能少操些心,不是吗?”
夫子沉吟片刻,觉着在理:“回去便托人去乡下打听。”
酒过三巡,吴举人宣布进行下一环节,带着众人游览宅中的园林。
途中碰到景致好的地方,有不少人即兴作诗吟词。
随后,吴举人正式 “命题”,让众人以庄子里的秋景为题,各作七律一首。
众人回到书案前,桌上的残羹剩饭已被撤下,桌面也被擦得干干净净。
林呈从抽屉中取出笔墨,估着时间,将早备好的诗抄录呈上。
结果自是默默无闻,本次作诗的头名是一位年轻秀才。
吴举人将一块精致的砚台作为奖品,送给了他。
宴会结束后,林呈与夫子道别,并答应他明年抽时间到私塾给学生们讲几堂课,托夫子天天提起他的福,私塾里的学生都对他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