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博士说的是,我这人就是喜欢瞎琢磨,让您见笑了。”
周墨一边说,一边准备扫码转账,“钱我马上转给你,咱们有机会再合作。”
“不必了。”
林逸摆了摆手,转身就朝门口走去,背影里透着一股懒得多说一个字的疏离。
他今天来的目的已经达到,钱赚到了,也狠狠地嘲弄了这种不学无术的土财主,心情舒畅,是时候回去吃顿好的了。
就在他迈开脚步,即将走出客厅的那一刻,他的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隔壁。
几个工人正在一具巨大的、造型奇特的木质框架下忙碌着。
那框架拔地而起,结构繁复,阳光穿过纵横交错的梁柱,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逸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作为一名材料工程学博士,他对结构力学也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
只一眼,他就看出了那具木质框架的不对劲。
太干净了。
整个框架巨大无比,却看不到一颗钉子,没有一块焊死的金属连接件,甚至连胶合的痕迹都没有。
所有的梁、柱、枋、榫,都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彼此穿插、咬合、支撑,形成一个完美而和谐的整体。
那根本不像是一个建筑,反而像一件被放大了无数倍的精密仪器。
他的大脑在一瞬间宕机了,这违背了他的知识储备。
传统的卯榫结构,他懂。
但眼前的这个东西,在关键的承重节点上,采用了大量曲线和弧面设计,其连接方式复杂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
从力学角度看,这种设计不仅没有削弱结构强度,反而似乎通过某种奇特的力传导路径,将所有构件的潜力都压榨到了极致。
这……这是自锁紧结构?而且是三维的、动态的自锁紧?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这东西,怕不是越受力,咬合得越紧?
不可能!
林逸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顾不上周墨,也忘了他刚才还在鄙夷的地摊货,整个人像是被磁石吸住的铁屑,不受控制地朝隔壁走去。
朱允炆朝周墨看了一眼,那意识是问,还动不动手?
周墨回了一个,示意,等等,看看情况。
林逸快步走进了工地。
离得近了,那种视觉冲击力更加强烈。
他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一根立柱上如同龙鳞般层层叠叠的卯口,理智告诉他,这种复杂曲面的加工精度,绝不是手工能做出来的。
这必须是顶级的五轴数控机床,配合他只在科幻电影里见过的算法模型,才有可能实现。
可这又怎么解释?
“看什么看?离远点!砸到你个小年轻,我可赔不起!”
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逸抬起头,看到那个老头,对着几个工人指指点点。
“这根飞椽,入榫浅了半寸!拆了,重来!”
“说了多少遍,阳榫为天,阴卯为地,天地交合,方得稳固。你这卯口凿得歪歪扭扭,阴阳不调,是想让这房子早夭吗?”
老头的嗓门极大,骂起人来毫不留情。
几个膀大腰圆的施工队老师傅,因为周墨给的钱多,也都乐乐呵呵的听话。
林逸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一个乡下老木匠,嘴里念叨着什么阴阳天地,指挥着一群工人,造出了一个连他这个博士都看不懂的建筑结构?
这个世界,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再也忍不住了,走上前去,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专业而克制。
“老师傅,请问一下。”
鲁班正骂在兴头上,被打断了很是不爽,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干啥?”
“这个结构,”林逸指着那令人匪夷所思的螺旋卯榫,“是您设计的?”
“怎么?有问题?”
鲁班把手里的半截墨斗往腰间一别,双手抱胸,一副“你小子又想找茬”的表情。
“不,不是有问题。”
林逸深吸一口气,用请教的口吻问道,“我想请问,您这里的设计原理是什么?”
“我看不到任何加强筋或者应力分散结构,但它整体的稳定性又高得不可思议。”
“这种……这种曲线咬合,它在受到侧向剪切力的时候,是如何保证连接强度的?”
他一连串的专业术语,让周围的工人都听得云里雾里。
鲁班却听懂了。
这小子刚刚拽的二五八万的,现在立马变了个脸啊。
他往身后的周墨使了个眼神,那意思是,看老夫给你把这人拿下。
“你还懂点门道?”
鲁班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走到一堆废弃的木料旁,随手捡起两块边角料。
那两块木料,正是一大一小两个卯榫结构的失败品。
他把那两块木头递到林逸面前。
“喏,自己看。”
林逸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那是一块凸起的、带着螺旋纹路的阳榫,和一块凹陷的、内部同样有着螺旋沟槽的阴卯。
他尝试着将两者合在一起。当阳榫滑入阴卯的瞬间,他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阻尼感。
他轻轻转动,两者便顺着螺纹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
他试着用力向两边拉,拉不动。
他试着用力向反方向扭,也扭不动。
它们就像是天生就长在一起似的。
“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林逸喃喃自语,“这种嵌合度……简直是奇迹。”
“奇迹个屁。”
鲁班撇了撇嘴,从他手里拿过那两块木头,用一种林逸无法理解的手法,轻轻一错、一顶,那两块原本锁死的木头,便“咔哒”一声,轻松地分开了。
林逸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看明白了?”
鲁班把玩着手里的阳榫,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上面的螺纹,眼神里透着一股独属于匠人的自负与淡然。
“这世间万物,都讲究个阴阳相生,刚柔并济。”
老头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浓重的乡土口音,但说出的话,却像一口古钟,在林逸的心里敲响。
“你这个后生,满脑子都是什么力、什么度的,那是死理,木头是活的,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这块,是阳,主动,是施力的一方。”他指着阳榫。
“这块,是阴,被动,是受力的一方。”他又指着阴卯。
“寻常的卯榫,一阴一阳,一攻一受,力来了,硬抗,抗不住,就断了。那是笨办法。”
鲁班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宗师的微笑。
“我这个,不一样。”
他将两块木头再次合上,“当外力从这边来的时候,阳榫受压,它会顺着这螺纹,往阴卯里钻得更深。”
“这股压力,就变成了让它们咬合得更紧的力,这叫力随形走,阴阳互易。”
“力,没有消失,它变成了锁。”
“所以,它不是死的,它是活的。外力越强,它内部的锁紧力就越大。只要木头本身不毁,这卯榫,就永远不会开。”
力随形走……阴阳互易……
林逸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思绪万千,但纷纷扰扰的捋不出个线头。
这些词汇,他一个都听不懂,但这些词汇组合起来所描述的那个物理现象,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将材料力学、结构动力学和某种古老东方哲学完美融合在一起的、神一般的构想。
他从小就是天才,过目不忘,对数字和公式有着神赐般的天赋。
他信奉数据,信奉模型,信奉一切可以被量化和验证的科学。
他鄙视一切模糊的、不可证伪的经验之谈。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想问的还有很多,关于材料的选择,关于加工的工艺,关于耐久性的计算……
鲁班没再理他,转身又去训斥那些工人了。
周墨看准时机,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小林啊,现在,还觉得我们是民科吗?”
林逸猛地回过神,他转过头,没有回答周墨的问题,而是快步走回了客厅。
他径直走到那张摆着青铜零件的桌子前,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堆被他断言为地摊货的废铜烂铁。
一个用“阴阳”理论造出赛博卯榫的神秘老头……
一个出手阔绰、行事诡异的年轻土豪……
这个地方,处处都透着邪门。
他的心神激荡,脑子里乱成一团。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好奇心,疯狂地滋生出来。
他重新戴上那双被他丢在桌上的白手套,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是敷衍。
“周先生,”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能让我……再看看这些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