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两仪殿。
殿内,一场关于关中水利修缮的议事正在进行。
户部官员正条理分明地奏报着预算与工期,声音在宏伟的殿宇中回响,显得有些空旷。
房玄龄与杜如晦分立两侧,偶尔补充几句。
忽然,李世民摩挲玉圭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停住了。
户部官员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龙椅上的皇帝,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房玄龄最为敏锐,他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那股从帝王身上弥漫开来的、令人心悸的气息。
他与杜如晦交换了一个困惑至极的眼神。
“武氏……好一个……武媚娘!”
一句极轻的、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呢喃,如同冰渣一般,从李世民紧咬的齿缝间挤了出来。
已经回来了一晚的李世民,还是怎么想怎么气!
他亲手从兄长和弟弟手中夺来的江山,他耗尽心血治理的天下,最后竟会落入一个女人的手中?
荒谬!耻辱!
“陛下?”
房玄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试探着轻唤了一声。
李世民的目光猛地从虚空中收回,如两道实质的冷电,直直地射在房玄龄身上。
“传朕敕令!”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大殿中回响,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的心上。
“房玄龄、杜如晦,此事由你二人亲自督办,不得有任何差池!”
他霍然起身,一股无形的威压以他为中心,向整个大殿扩散开来。
“凡我大唐疆域之内,所有武姓官员、将领、宗族,无论其品阶高低,无论其身在何方!凡家中有年龄在两岁至五岁之间的女童,即刻给朕造册上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名册之上,需详录其父辈、祖辈之姓名、官职、籍贯,以及女童本人的生辰八字!一字不得错,一人不得漏!”
房玄龄和杜如晦当场就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何意?清查天下武姓的幼女?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武姓虽非顶级门阀,但在朝中军中亦有不少人任职,盘根错节。
如此大张旗鼓地清查人家的闺阁秘事,尤其还是针对不谙世事的稚龄女童,这要是传了出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人人自危。
房玄龄深吸一口气,作为百官之首,他不能对此不闻不问。
他硬着头皮,向前一步,深深一揖,言辞恳切地说道。
“陛下,搜寻幼女,此事体大。”
“无故清查臣工家眷,恐引朝野非议,人心惶惶。”
“敢问陛下,此举究竟是为祥瑞,还是为除煞?总需有个名目,臣等才好奉旨行事啊。”
“名目?”李世民冷笑一声,猛地一挥袖袍,打断了他的话,眼神锐利如刀。
“朕的意志,就是名目!尔等只需照办,何须多问!”
留下这道让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有些毛骨悚然的命令,李世民不再看众人一眼,转身拂袖,大步流星地走向后殿。
那挺拔的背影,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仿佛要去奔赴一场早已注定的战争。
大殿内,只留下房玄龄、杜如晦和几位大臣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惊疑与困惑。
武家的女童?
陛下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难道是听信了什么方士的谶纬之言?
可陛下素来不信这些啊……
半个时辰后,甘露殿偏殿。
这里已经成了一个临时的军事参谋部,殿内灯火通明。
被紧急召来的,只有兵部尚书、卫国公李靖,英国公李绩,以及另外两三位军方最顶尖的将帅。
他们都是从刀山火海里爬出来的百战名将,此刻却都神情凝重,噤若寒蝉,不知皇帝密召,究竟有何等紧急的军情。
李世民没有一句废话,待人到齐后,他亲自走到墙边,从一个不起眼的木匣中取出一卷实物。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哗啦”一声,将其在墙上完全展开。
当地图完全展开,并用磁石固定在墙上时,整个偏殿内,瞬间响起了一片整齐划一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李靖的瞳孔在看清图上内容的刹那,骤然收缩成了一个危险的针尖。
他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地图前,那双阅尽天下兵书的眼睛,此刻像是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死死地黏在了地图上,连呼吸都忘了。
这……这是何等鬼斧神工之作!
眼前的舆图,其材质似纸非纸,似帛非帛,触手温润而坚韧。
上面的线条精准得令人发指,色彩分明,山川走向、河流脉络、城池关隘,无一不精,无一不缺。
其详尽程度,远超当世所有!
无论是朝廷秘藏的舆图,还是世家珍藏的舆图,在这张图面前,都成了小儿涂鸦!
更让他们血液沸腾的是,在代表着吐蕃和突厥的广袤区域内,地图上标注出了一个个他们闻所未闻的地名、部族名称。
甚至还有一些用特殊符号代表的水源地、季节性草场、以及隐秘的商道!
“陛下!”
李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得有些嘶哑和颤抖。
他伸出那只曾执掌三军帅印、如今却微微颤抖的手,指着吐蕃境内的一个点。
“此处……逻些城……其城郭、周围的山谷、河流走向,与我军斥候九死一生换回的粗略草图相比,简直……简直是天壤之别!”
“拥有此图,我军对其腹地,便如掌上观纹!”
李绩也凑了过来,他的目光则死死锁定在北方草原。
他指着东突厥与薛延陀部的结合部,声音里压抑着狂喜。
“陛下请看!这里……这里标注了一条隐秘的盐道!”
“此道若为我军所用,便可尽遣轻骑,绕过其正面坚城,如一柄尖刀,直插其心腹之地!”
“断其粮草,乱其军心!”
“陛下!此图……究竟是何方神圣所绘?竟能精妙至此?”
“连那些游牧小部落随季节迁移的草场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这……这已非人力可为了!”
将帅们的反应,全在李世民的意料之中。
他负手而立,神情恢复了帝王的深沉与莫测。
他不能解释周墨,不能解释那个光怪陆离的后世,他只能用一个最简单,也最有效的理由。
“此乃天授。”
几人便知不可再问。
李世民走到地图前,用手指重重地点在吐蕃的区域,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
“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此人年少而雄才大略,正欲一统高原,未来必是我大唐心腹之患。”
“看这里,还有这里。”他指着几个被朱笔圈出的关键部族名称。
“这些部族,与他貌合神离。”
“李靖,朕要你立刻拟定方略,派最得力的使节,带上我们的丝绸和善意,去分化他们,拉拢他们,绝不能让松赞干布轻易地将整个高原拧成一股绳!”
接着,他的手指又缓缓移向北方。
“突厥虽已在渭水签下城下之盟,但其狼子野心,从未消亡。”
“此图上标注的,是他们各部族之间最薄弱的连接点。”
“李绩,你立刻着手,用贸易、用联姻、用一切我们能想到的办法,加深他们之间的裂痕!让他们内斗不休,无力南下!”
“诸公,按此图,立刻重新调整我大唐北疆、西境之所有边防部署!”
“图上标注的每一个关键隘口、每一处水源地,都必须给朕派驻精兵,严加控制!”
“臣等,遵旨!”
李靖等人轰然应诺,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亢奋与战意。
他们知道,有了这张图,大唐在未来几十年的边境博弈中,已经稳稳地占据了绝对的先机!
处理完军国大事,李世民又马不停蹄地召来了司农寺卿。
年迈的司农寺卿被内侍领到偏殿时,还有些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只见皇帝陛下指着御案上一个敞开的粗布口袋,里面装着一堆土黄色的、疙疙瘩瘩、长相颇为随意的块茎。
“老爱卿,上前来,看看此物。”
老寺卿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个,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
这东西,非谷非豆,非瓜非果,表皮粗糙,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
他用指甲掐了掐,质地坚硬,内里是淡黄色的。
“此物,名土豆。”
李世民努力回忆着周墨那带着吐槽的科普,用一种庄严的语气转述出来。
“它其性极耐活,不择地利,据说在贫瘠的山地、寒冷之所也能生长,是荒年救命的至宝!其亩产……甚巨!”
亩产甚巨!这四个字,让老寺卿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呼吸都急促了三分。
李世民看着那个印着他不认识的“精品菜市场欢迎您”字样的袋子,面不改色地说道。
“此物需‘切块下种’,待其长出藤蔓后,要多培土于根部,还要当心一种叫蚜虫的害虫。”
老寺卿听得一头雾水,脑门上缓缓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捧着手里的土豆,感觉比捧着一块烫手的烙铁还要难受。
“陛下恕罪……”他躬着身子,满脸为难地问道。
“切块?敢问……要切成多大尺寸为宜?每一块上是否需保留芽眼?切口是否需要用草木灰涂抹,以防腐烂?”
“多培土……是培多高?何时培土?还有那……蚜虫,又是何种害虫?其状如何?该用何种方法防治?”
一连串专业而细致的问题,把李世民也给问住了。
他哪里知道这些!
周墨那小子就说了个大概,剩下的全靠他自己脑补。
他总不能说,这些细节朕也不知道,得等下次去问问那个后世小子吧?
“尔等无需多虑!”
他大手一挥,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尴尬,反而露出一种胸有成竹的睿智,给出了最直接的解决方案。
“就在这宫苑之中,给朕开辟出十块试验田来!分不同的种植方式去试!”
“每日派专人,详细记录其发芽、生长、开花、结果之所有情形!”
“朕要知道,这东西,到底用什么法子,才能长得最好,产得最多!”
“臣,遵旨!臣必将此事办妥,绝不辜负陛下圣恩!”
忙完这一切,东方天际已现鱼肚白。
李世民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一夜未眠,他却毫无困意,精神反而异常亢奋。
他忽然想起一事,便随口问向身边的内侍。
“治儿,最近在做些什么?”
内侍连忙躬身回答,“回陛下,九皇子殿下正在由宫人教导,学着认些字”
李世民闻言,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传话过去,教导皇子少在妇人脂粉堆里厮混!”
“是。”内侍恭敬地应下,将头埋得更低了,心里却在疯狂腹诽。
我的陛下啊,九皇子殿下今年才四岁,路都走不稳,话也说不利索。
不接近乳母和宫女,难道让他自己一个人去玩泥巴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