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深处,峭壁悬亭。
飞檐翘角,沐浴午后微醺阳光。
山风穿亭,卷起松涛呜咽,撩动岳不群青衫衣角。
石桌两杯清茶,热气袅袅,茶香随风若有似无。
岳不群指尖轻叩冰凉桌面,神色悠然,目光却鹰隼般锁定对面端坐的董飞。
“董兄,”岳不群声音打破宁静,刻意轻松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方才情形,你亲眼所见。华山周遭,云雾仙家气象下,暗流汹涌,群狼环伺。”
他端起茶杯不饮,杯盖拨弄浮茶,发出细碎脆响。
“杜虎,不过冰山一角。盘踞四野如附骨之疽的山寨响马,不知凡几!此等魑魅一日不清,华山一日难安,我门下弟子行走江湖亦难周全。”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倾,目光灼灼盯着董飞,脸上堆起十二分恳切:“董兄侠义心肠,古道热肠,前番助我退敌已是天大恩情。如今斗胆,请董兄帮人帮到底,再助华山荡平周遭匪患!如何?”
说话间,他极其自然地伸手,欲拍董飞肩膀,一副推心置腹模样。
董飞端坐如松,面无表情。
他端起茶杯凑近唇边,却不饮,借氤氲热气遮住眼底一闪而逝的冷意。
岳不群惺惺作态,他早已腻味。
茶杯放回石桌,“嗒”一声轻响,似心弦绷断。
“岳掌门此言,太过自谦。”董飞声音不高,却如淬冰刀锋,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有你‘君子剑’坐镇,修为深不可测,剑术通玄,还惧那群欺软怕硬的‘跳梁小丑’不成?”
他刻意加重“跳梁小丑”,锐利目光直刺岳不群虚伪笑脸。
“呵呵!”岳不群状似“不好意思”地摸摸鼻梁,笑容愈发“憨厚”。
“哪里!岳某微末道行,护持华山基业勉强够用罢了。”
他话锋一转,目光带着审视扫过董飞,“至于董兄……实力与岳某确有些……差距,”他故意在“差距”上停顿,观察董飞绷紧的下颌,“但亦是江湖难得的好手!剿匪卫道,乃大功德,董兄岂能袖手旁观?”
“呼——”一股灼热怒火猛冲董飞天灵盖!
他膝上拳头骤然攥紧,指节咯咯作响,青筋暴起。
强烈冲动让他几乎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身体刚绷紧欲起——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如铁钳闪电般攥住他手腕!
力道极大,如精钢锁链,瞬间锁死董飞蓄势之力!
董飞猛侧头怒视。
岳不群脸上“和煦”笑容依旧,眼神却深邃如寒潭,带着玩味与绝对掌控。
混蛋!又是这样!
董飞心中咆哮,憋屈感几令人窒息。
还是实力不如人!
愤怒抗拒在绝对差距前,苍白可笑!
岳不群仿佛未见他眼中怒火,反而攥得更紧,凑近几分,“真诚”笑容几乎贴上董飞的脸:“再说了,董兄!你可是我岳不群偌大江湖上,第一个真心相待、引为知己的朋友啊!”
他着重强调“第一个朋友”、“知己”,眼神“真挚”欲滴,“朋友有难,以董兄光明磊落、侠肝义胆,断不会袖手旁观,对吧?”
“混蛋!”董飞低吼,手腕猛力挣扎,却如蚍蜉撼树。
“快放手!我董飞何时成了你岳大掌门的朋友?高攀不起!你这‘朋友’二字,董某受用不起!”字字如冰渣迸出。
“呵呵!董兄差矣!”岳不群不恼反笑,如同逗弄,“岳某岂是嫌贫爱富之辈?既认董兄是朋友,便是真心实意,岂会嫌弃?”
他大义凛然拍胸脯。
董飞胃里翻腾,强忍呕吐。
岳不群话锋再转,眼中狡黠如狐:“不过嘛……董兄若真在意这点世俗‘差距’,耿耿于怀,岳某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董飞心头猛跳,不祥预感如毒蛇缠上!
他死死盯住岳不群,锐利目光欲穿透那假笑面具。
理智狂啸:闭嘴!别问!
该死的好奇与被逼至绝境的冲动,仍让他喉结滚动,挤出干涩沙哑三字:“……什么法子?”
岳不群笑容霎时如夏花怒放,猎物入笼!
他身体前倾,胜利者姿态满满:“董兄觉得……我华山如何?”
董飞心沉谷底!预感成真!
他抿紧嘴唇,脸色阴沉滴水,绝不再接话茬。
岳不群无视沉默,笑意更浓自顾道:“不错!董兄所想定与岳某不谋而合!”
他用力点头,“华山不仅钟灵毓秀,更是底蕴深厚!门下弟子尊师重道,人心淳朴!此乃武林正朔,江湖净土!”
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如此宝地,难道不是董兄这等豪杰成家立业、开枝散叶、名扬天下之绝佳所在?”
图穷匕见!
目光炯炯锁定董飞:“董兄,可否愿意屈尊降贵,加入华山派?从此,华山便是你家!你我兄弟齐心,共谋大业,岂不快哉?”
语气似赐予天恩。
董飞嘴角抽搐,怒火焚身!
成家立业?人心淳朴?
岳不群!无耻之尤!
华山上下,谁不知你手段?“淳朴”二字由你说出,讽刺至极!
华山风光奇绝,灵气充沛,确是洞天福地。
若在十几年前鼎盛之时加入,确是荣幸!
可如今?
华山昨日黄花,声威大损,强敌环伺,风雨飘摇!
他董飞一外人,凭什么为华山存亡拼命?
与绿林亡命徒刀头舔血?
反抗意志激荡!
他猛吸气,欲倾泻拒绝怒火——张嘴欲言刹那!
一股冰冷刺骨、源于生命本能的恐怖威压,自尾椎骨猛然窜起!
沿脊椎直冲天灵!
如无数冰冷钢针刺穿皮肤骨髓!
血液凝固,汗毛倒竖!
董飞猛抬头,瞳孔因惊骇缩成针尖,死死盯住岳不群!
岳不群依旧端坐,啜饮清茶,笑容和煦。
但在董飞感知中,他气息已与脚下巍峨华山相融!
整座山似化为太古凶兽,岳不群便是那睁开、冰冷无情的兽瞳!
泄露一丝山岳磅礴威压,便足以令董飞灵魂颤栗!
可怕念头劈入脑海:岳不群……会杀我!
他知道我见过那扭转乾坤、绝不该外泄的底牌!
岂容我安然下山泄露?
若不从,他必然……灭口!
巨大恐惧攫住心脏!窒息感袭来!
那“和煦”笑容下,是冷酷无情杀机!
在绝对力量与性命威胁前,愤怒、不甘、尊严,可笑脆弱。
董飞艰难吞咽,喉结“咕咚”滚动。
他强压惊涛骇浪,声音因恐惧微颤:“若我……执意不答应,岳掌门是否……真不放我下山?”
岳不群笑容不变,优雅点头。
口中字句却如三九冰锥,冻僵董飞四肢百骸:“不错。”
平静话语宣告死亡,“董兄是聪明人,当知何为明智。”
凉亭死寂。
唯松风呜咽如鬼哭。
阳光尘埃浮动,驱不散刺骨寒意。
冰冷绝望蔓延全身。
董飞看着光影下岳不群莫测的脸,似首次看清这“君子剑”。
良久。
茶凉透。
董飞肩膀颓然垮塌。
他垂眼避开那冰冷视线,声音干涩沙哑,认命疲惫:“……好。我……愿入华山。”
他抬头,眼神空洞,“不知岳掌门,如何安排我这……新弟子?”
如山威压倏然退去。窒息感消散。
岳不群笑容“真挚”几分,带上“欣喜”。
“董兄幡然醒悟,弃暗投明,实乃华山之幸,武林之福!”
他正襟危坐,掌门姿态庄重,“以董兄武功声望,屈居普通弟子太过委屈。董兄将为华山客卿长老!日常行事,华山亦不会多约束……”
“哼!哼哼!”董飞再忍不住,冰冷讽笑打断那冠冕堂皇。
“客卿长老?自由?岳掌门说得比唱好听!只怕华山‘有难’或‘有事’,我这‘长老’就得立刻变成你手中最锋利那把刀,指哪打哪吧?”
质问尖锐直白。
岳不群笑容纹丝未动,反带“被误解”的“无奈”:“呵呵!董兄多虑!我岳不群言出必行!董兄自然是自由的!”
“自由?”董飞如闻天大笑话,讥讽溢于言表,猛指山下,“出不了华山半步!这叫自由?与囚徒何异!”声调陡高。
“董兄稍安!”岳不群笑容不变,循循善诱,“只要董兄换上华长老服饰,腰佩华山长剑,并于弟子名册客卿长老栏留下尊名……”
他姿态“请便”,“那么,董兄想去何处便去何处!华山上下无人敢阻!岳某,绝无二话!”
目光灼灼:这不够“自由”?
“哼!”董飞重哼,充满憋屈、愤怒与无可奈何妥协。
猛转身背对岳不群,胸膛剧烈起伏。
凉亭外,乌云蔽日,阴影沉重笼罩董飞。
岳不群看着那倔强孤寂背影,笑容敛去,眼底掠过复杂情绪。
他微仰头,望向灰蒙天空,似自语又似低语,声音苍凉沉重:“比起身不由己的我……董兄,你日后……确是自由的。”
轻飘飘一句,如重锤砸心!
董飞背对的身体僵硬微颤。
攥紧拳头颤抖。
他猛回头欲言。
控诉?嘲讽?一丝理解?
最终,言语堵喉,化作死寂沉默。
是了!
他是华山掌门!
为华山,他得不择手段,掌控一切风险助力!
这份责任,这份枷锁……
董飞看着岳不群瞬间萧索侧影,滔天怒火奇异地平息几分,唯余冰冷悲哀。
他理解这处境不得已……
可理解非原谅!
被胁迫、威胁、当工具筹码的屈辱如毒藤缠心,永不消散。
若无掌门身份,无此胁迫,或能成推心置腹之友?
可惜,世间无如果。
自岳不群攥住他手腕以死相逼起,无形深渊已横亘二人之间。
信任崩塌,情谊蒙污。
纵同在华山,怕也只能……形同陌路。
“董兄!”身后传来岳不群声音。
董飞脚步顿住,不回头。
岳不群声音涩然:“你暂住那幽静小院,日后……便是你在华山居室。院中老梅,想必董兄也喜。”
董飞沉默伫立,山风卷动靛蓝衣角。
良久,他才以近乎梦呓、充满无尽失落自嘲语调,轻吐数字,声低几被风吹散:“……我董飞……果然……没有朋友。”
话音落,他决绝没入山道旁松林阴影,消失不见。
岳不群静立原地,久久未动。
酸楚与沉重失落如冰冷潮水将他淹没。
所有伪装卸下,只剩疲惫与茫然。
“唉…………!”一声凝聚千钧重担的悠长叹息,在寂寥山亭回荡不散。
他仰首望撕裂乌云露出的惨淡天光,嘴唇无声翕动,终化为沉痛呢喃:“抱歉了……董兄。我是……华山掌门。”
一句道尽无奈决绝。
他亲手斩断可能真挚的情谊,亦为自己戴上更沉重枷锁。
为华山,他或许……永失为友之格。
“嗒、嗒、嗒……”轻盈急促脚步声踏碎山亭寂静,打断岳不群沉郁思绪。
他不回头亦知来人。
敛起沉重,转身努力挂起温和笑意。
宁中则身影现于山道拐角。
她身着鹅黄女装,脸色犹带产后苍白。
略显笨拙抱着锦缎襁褓包裹的小小人儿,动作小心翼翼。
她快步走来,眼中盛满毫不掩饰的担忧,目光细细逡巡岳不群脸庞。
“师兄……”她走到近前,看着他眉间未散阴霾,轻声唤道。
襁褓中,乌溜溜大眼好奇转动,正是岳灵珊。
看着妻子纯净关切目光,岳不群心中失落仿佛注入暖流。
他伸手,欲抚女儿娇嫩小脸。
“哇——!”指尖即将触襁褓边缘刹那,一声嘹亮惊恐的啼哭如利哨爆发!
小灵珊受极大惊吓,小身子在母怀剧烈扭动,脸蛋涨红,乌黑大眼充满纯粹恐惧,死死盯住岳不群伸来的手,似见狰狞怪物!
岳不群笑容瞬间僵住,手凝固半空。
……
时光如华山奔流云雾。
一月光阴悄逝。
后山洞内药味血腥淡去许多。
杜虎绷带拆解大半,虽仍无法站立靠轮椅行动,双臂已能勉强活动,至少……能握笔了。
在王景冰冷如实质、无声威胁目光注视下,杜虎那张变形怨毒的脸上扭曲着,终屈服。
他咬牙,以勉强能使力的手,蘸墨在雪白宣纸上极不情愿歪扭写下地名——华山周遭数百里内,他滚地龙时了如指掌的山寨响马盘踞之所。
每一笔如剜心。
王景面无表情立旁,如精密机器核对每一字每一方位。
墨迹干透,他小心收起承载绿林隐秘的纸张贴身藏好。
唤来几名心腹弟子,低声迅速交代任务。
弟子皆他精心挑选训练,眼神锐利行动利落。
“立刻下山分头行动。按名单逐一核实地点、人数、头目、防卫……事无巨细,务必探明!不得惊动,若有差池,门规处置!”
声音低沉威严,已是合格情报头目。
又一个月过,初秋凉意浸染华山。
岳不群小院阳光正好,暖融融洒落青石板。
院角老梅树叶微泛黄。
清脆欢快如银铃的婴儿笑声回荡院中。
岳不群抱着两个多月大的小灵珊嬉闹。
脸上洋溢纯粹近乎傻气的笑,哪还有半分“君子剑”威严深沉?
他笨拙举女踩肩,鼻尖蹭女儿粉颊,逗得小丫头手舞足蹈。
精纯紫霞内力涤荡下,一个半月休养收敛,周身冰冷杀气终敛于无形。
气息温润平和如深潭静水。
小灵珊纯净灵觉捕捉到父亲身上安心温暖,不再排斥,反格外黏父玩耍。
宁中则坐石凳,手拿针线与未完成婴儿棉袄,细细缝着。
阳光勾勒温柔侧影,她偶抬头看丈夫笨拙珍视抱女,眼中便盈满暖意幸福。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阳光似凝小院,美好如易碎梦境。
然美好总有尽头。
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唯历此,方知此刻幸福珍贵不易。
“踏、踏、踏……”沉稳急促脚步声打破小院宁静。
王景身影现于院门。
劲装依旧,神色沉稳,眉宇间一丝事务凝重。
恭敬抱拳:“掌门!夫人!”
小灵珊停笑,好奇转动乌溜溜大眼看门口。
岳不群笑容收敛。
小心将女儿交到宁中则怀中,动作轻柔。
走到妻子面前,声音低沉平静:“师妹,近期……需下山处理些事。华山上下,劳烦你坐镇。”
目光扫过懵懂女儿,眼底掠过不易察觉不舍。
宁中则接过女儿,秀眉微蹙,眼中盈满担忧:“师兄,那事……真需如此急迫?”
她看一眼王景,目光恳切,“匪寇盘踞凶悍,根基深厚。不如……再等等?待华山积蓄力量,王景探清更多,或……待珊儿再大些?”
抱女儿的手不自觉收紧。
岳不群重露笑容,自信傲然:“师妹放心!不过一群占山为王乌合之众!对付他们,手到擒来!”
他语气轻松傲然。
目光再落女儿粉雕玉琢小脸,温柔下来,“只是……又有一段时日,不能抱珊儿了。”语带遗憾。
宁中则看丈夫眼中坚定自信,再看怀中懵懂女儿,千般担忧万般不舍终化无声支持。
她放下针线,抱女儿起身走近,轻轻将女儿往前送,声音温柔坚定:“师兄早去早回。我与珊儿,在此等你平安归来。”
“嗯!”岳不群重重点头,深深看一眼妻女,似将温馨画面刻入心底。
不再犹豫,转身大步朝院外走去。
青衫拂动,步履沉稳决绝。
王景对宁中则再躬身,转身紧随岳不群,步伐坚定迅捷。
出小院,穿回廊,山风渐劲。
岳不群头也不回,声音冷硬清晰:“王景。”
“弟子在!”王景立刻上前半步。
“华山方圆三百里内,尚余匪寇巢穴几何?”岳不群脚步不停,目光如电视前方山道。
“回掌门,”王景声音无波,“据杜虎供述及弟子核实,尚余十六处!”
“十六处?”岳不群眉头微皱,脚步一顿即更快,“太少!不够!外扩至四百里!”
“是!”王景毫无犹豫,“方圆四百里,大小匪寨共计二十七处!三处新立规模小,余二十四皆根基深厚。”
“二十七……”岳不群低声重复,眼中寒芒一闪,“此数,差不离。”
他侧头,目光冷电扫过王景脸,“人手……齐否?”
‘准备’二字极重。
王景挺直腰背,声音斩钉截铁肃杀:“禀掌门!精锐弟子十人,已集结山门演武场!兵刃、弓弩、火油、引火物、伤药干粮,一应俱全!只待掌门令下!”
眼中闪烁狂热坚定光芒,似嗅到血腥与胜利气息。
“好!”岳不群猛地挥手,袍袖猎猎如出征旌旗!
脚步陡然加快,身影山道如履平地,声音如惊雷炸响华山之巅,携摧枯拉朽磅礴气势:“那便随我下山——荡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