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逍遥谷口便上演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老胡带着小谷月轩和小荆棘,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景象:他们那位素来仙风道骨、飘逸出尘的师尊无瑕子,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瘫在地上。
他一手死死抱着个硕大的酒葫芦,另一手竟紧搂着谷口那块刻着“逍遥谷“三个大字的冰冷石碑!
脸上泪痕交错,胡须上还沾着点点酒渍,鼾声如雷,睡得天昏地暗,浑然不知自己这副尊容已成了徒弟们眼中的奇景。
“这……“老胡哭笑不得,连忙上前,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搀扶:“主人,主人?地上凉,快醒醒,回屋再歇息……“
他的手刚碰到无瑕子的胳膊,异变陡生!
只见醉梦中的无瑕子仿佛被惊扰了美梦,眉头一拧,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竟猛地一抬腿,带着几分醉拳的架势,“砰“地一声,结结实实地踹在老胡结实的小腿上!
力道还不小,踹得老胡猝不及防,“哎哟“一声,踉跄着后退两步,差点一屁股坐倒。
“噗嗤!“小荆棘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赶紧捂住了嘴,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幸灾乐祸。
小谷月轩则看得是嘴角抽搐,额角青筋直跳,平日里师尊那高山仰止的形象,此刻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轰然崩塌,碎了一地。
他扯了扯老胡的衣角,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胡叔,师父他……他这到底是怎么了?弟子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如此失态!“
这简直是逍遥谷年度,不,是开谷以来最大的奇闻!
老胡揉着被踹疼的小腿,苦着一张脸,无奈地叹气:“唉,大爷,主人这是……喝醉了呗。醉得厉害,人事不省了。“
“我知道是醉了!“小谷月轩的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不解,“可师父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内力深厚,怎么会……怎么会醉成这般模样?这不合常理!“
在他心中,师父就该是千杯不醉的神仙人物。
一旁的小荆棘人小鬼大,抱着胳膊,老气横秋地翻了个白眼,用一种“你们大人真笨“的语调,不屑地指点江山:
“师兄,这还用问吗?一看就是为情所困,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最后只能借酒消愁,结果愁更愁,自暴自弃了呗!“
他晃着小脑袋,仿佛深谙此道。
小谷月轩听得一愣一愣的,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情……?“这个词对他而言还有些遥远和模糊。
老胡不死心,又尝试了几次靠近,想把人架起来。
可醉梦中的无瑕子警惕性奇高,手脚乱舞,竟带上了几分精妙的醉拳路数,让老胡这实诚汉子束手无策,根本近不了身。
小荆棘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小手一拍,计上心来:“胡叔,别费劲啦!强攻不行,咱得智取!俗话说得好,捂着耳朵偷铃铛……“
“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小谷月轩立刻板着小脸,义正词严地纠正师弟的“学问“。
“哎呀,意思差不多嘛!“小荆棘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小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咱们直接给师娘修书一封!让师娘回来收拾师父!嘿嘿,保管药到病除!“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师父被师娘训斥的“美妙“画面。
老胡在一旁听着,眼睛一亮,挠了挠后脑勺,憨厚地点头附和:“唔!二爷这主意……听着倒是不赖!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干看着强!“
他也实在没辙了。
说干就干!三人立刻凑到一起。
由谷中写字最工整、最有“文化人“样子的小谷月轩执笔。
他铺开信纸,略一思索,提笔蘸墨,端端正正地写下:
师叔萧潇尊鉴:
展信安!
吾师无瑕子忽染沉疴,病势汹汹,恐有不测!弟子等惶惶不安,束手无策,恳请师叔念及旧谊,速归逍遥谷!
不肖弟子:谷月轩泣血拜上
小谷月轩停笔,看着信笺上那“泣血拜上“四个字,自己都觉得有点夸张,小脸微红,迟疑地看向小荆棘:“阿棘,这样写……能行吗?是不是……有点太过了?感觉好草率啊。“
他心里有点打鼓。
小荆棘凑过来扫了一眼,揉揉鼻子,眼珠一转,语不惊人死不休:“草率?要我说还不够狠!直接写师父病入膏肓,命悬一线,师娘速归见最后一面!这才够劲!“
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万万不可!“老胡和小谷月轩同时惊呼,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老胡擦着汗:“二爷,这太咒主人了!使不得使不得!“
小谷月轩也一脸严肃:“就按我写的吧!再改下去,怕是要天打雷劈了!“
最终,这封带着浓浓“孝心“和一点点“艺术加工“的求救信,就这么定稿了。
信是写好了,可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摆在眼前——谁去送?!
逍遥谷地处幽僻,与世隔绝。
眼下谷里能打的就剩老胡一个顶梁柱,轻易绝不能离开。
小谷月轩拧着眉头苦思冥想,忽然灵光一闪,小手一拍:“有了!我们可以拜托忘忧谷的花痴前辈!她轻功绝世无双,神行百变独步天下!而且……“
他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这个季节,天山顶上的雪莲肯定开得正盛,美不胜收!花痴前辈最爱奇花异草,以雪莲为诱,她必定欣然前往!“
老胡和小荆棘一听,眼睛都亮了,异口同声:“妙计!“
这简直是天赐的送信人!
老胡立刻揣好信笺,马不停蹄地赶往忘忧谷。
找到花痴前辈时,她正对着一盆普通兰花发呆。
老胡凑上前,故作神秘地低语:“花痴,告诉您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听说啊,天山之巅的千年雪莲,就在这几日,迎着月华全开了!那景象,啧啧,冰清玉洁,月华凝脂,简直是花中仙子下凡尘啊!错过了,可要再等一年!“
他描绘得天花乱坠。
“当真?!“花痴前辈原本有些迷蒙的双眼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如同两盏小灯笼!
她“噌“地一下站起来,二话不说就要往外冲,那架势恨不得立刻肋生双翅飞上天山。
“且慢!“老胡赶紧一把拉住她,好说歹说,才把信笺塞进她手里,千叮咛万嘱咐,几乎要指天发誓:“这信万分火急!务必亲手交给天山派的萧潇长老!事关重大,关乎人命!您看完了雪莲,可千万千万记得送信啊!别忘了!萧潇!天山派萧潇长老!“
他恨不得把“萧潇“两个字刻在花痴前辈脑门上。
花痴前辈心不在焉地“嗯嗯“应着,目光早已飘向了遥远的天山方向。
信笺被她随手往怀里一揣,脚下猛地发力,整个人便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流光,“嗖“地一声消失在老胡眼前,原地只留下一阵疾风卷起的尘土。
饶是老胡身为“雪山飞狐“的后人,轻功卓绝,此刻也只能望尘莫及,惊叹于“神行百变“那非人的速度。
花痴前辈心中只有那绝世雪莲,凭借着一股对奇花的执着狂热,当真是一路不歇,星夜兼程!
她如同夜魅般直闯天山派驻地,身法诡异莫测,视天山派的重重守卫如无物,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惊呼连连,硬生生将天山派搅了个天翻地覆。
终于,在月华最盛、清辉遍洒子夜时分,她登上了白雪皑皑的天山绝顶。
眼前景象让她瞬间痴狂!
月光如水银泻地,映照着满山遍野盛开的雪莲!
那些冰肌玉骨的花朵在寒风中轻轻摇曳,花瓣晶莹剔透,仿佛由月华和冰魄凝结而成,散发着清冷圣洁的幽光。
花痴前辈激动得手舞足蹈,完全沉醉在这片冰雪奇缘之中,放声高歌起她那不成调的“一朵小花儿“,歌声在寂静的山巅回荡,如同魔音贯耳。
至于怀里那封信?早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被惊动的天山弟子们纷纷循声而来,却又被这“魔音“和花痴前辈那旁若无人的癫狂状态吓得连连后退,无人敢上前触霉头。
唯有天山长老萧潇,听闻是忘忧谷的老友花痴来访,无奈地叹了口气,亲自踏雪寻来。
她走到忘我歌唱的花痴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声音带着几分清冷与无奈:“花痴!花痴!快醒醒,莫唱了,扰人清梦。“
花痴这才从极致的花痴状态中稍稍回神,眨巴着眼睛,看清了眼前清丽绝俗的女子,顿时喜笑颜开:“哇!是萧潇!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她忽然一拍脑门,似乎想起了什么,“哎呀!瞧我这记性!总觉得好像有件要紧事要给你什么东西来着……“
她开始在怀里摸索。
萧潇看着她这副迷糊样,只能摇头失笑。
这么多年,花痴还是那个花痴,花比天大。
看到这位来自忘忧谷的老友,萧潇的心湖也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涟漪。
那个与忘忧谷、与逍遥谷都紧密相连的名字,瞬间浮上心头。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花痴,无瑕子……他……近来可好?“
话一出口,萧潇便觉不妥,脸颊微微发热,心中暗恼: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这么快就问出来了?
“无瑕子?“花痴被这一问,混沌的脑子似乎清晰了一瞬,猛地一拍大腿:“啊!对对对!想起来了!是信!是给你的信!“
她终于从怀里掏出了那封被揉得有些皱巴巴的信笺,塞到萧潇手里,“喏,就是这个!老胡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交给你的!可累死我了!“
萧潇接过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信笺,指尖竟微微有些颤抖。
近二十年了……这是逍遥谷寄来的第一封信!
会是他写的吗?
她强自镇定,迅速拆开信封。
映入眼帘的字迹清秀工整,却不是她记忆深处那人的笔迹。
然而,信的内容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她的心坎上!
“重病缠身?恐有不测?“
萧潇的脸色瞬间煞白!
无瑕子!他医卜星相、武功修为,哪一样不是当世顶尖?
他怎么会……怎么会突然病重至此?!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什么矜持,什么心结,什么二十年未见的隔阂,在这一刻统统化为乌有!
她猛地抬头,对花痴匆匆丢下一句:“花痴,我有急事,必须立刻下山!雪莲甚美,你自便!“
话音未落,她身形已化作一道惊鸿般的白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天山茫茫雪线之下,只留下花痴对着雪莲继续沉醉。
萧潇甚至来不及召集弟子,只以内力传音入密,告知门人自己下山一趟,便心急如焚地朝着那个阔别近二十年的方向——逍遥谷,全力飞驰而去!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兄,等我!
……
三天后。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床榻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窗外,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喧闹着,将这喧嚣硬生生塞进了无瑕子沉痛的脑袋里。
他费力地想睁开眼,眼皮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无比。
喉咙干得像着了火,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无数小锤在里面疯狂敲打,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剧烈的头痛。
宿醉的痛苦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呻吟一声,意识渐渐回笼,想起了自己那夜的放纵。
“老胡……老胡!“他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喊道,“给我弄碗醒酒汤来……酒老头这个混账,定是……定是给我灌了假酒!害苦我也……“
声音嘶哑干涩。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熟悉、淡雅如兰的幽香,带着山间晨露的清新,悄然钻入他的鼻腔。
紧接着,一只柔若无骨、温软细腻的手轻轻扶住了他的肩膀,动作温柔而坚定,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床榻上扶坐起来。
另一个柔软的枕头被体贴地垫在了他的腰后,让他能靠得舒服些。
同时,另一只同样优雅的手端着一只温润的白瓷碗,碗里盛着色泽清亮、散发着淡淡药草清香的醒酒汤,稳稳地递到了他的唇边。
一个如同天籁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声音清越婉转,如同山涧清泉叮咚,又似百花在春日里悄然绽放,带着一丝嗔怪,更多的却是化不开的关切:
“师兄真会编排人。酒仙珍藏的佳酿,天下闻名,怎会有假?是你自己贪杯,不知节制,如今倒赖起别人来了。“
这声音……刻骨铭心!
无瑕子浑身剧震,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不是老胡那张憨厚的脸,而是那张他魂牵梦绕了近二十年、无数次出现在他午夜梦回时的容颜!
萧潇!他的师妹萧潇!
岁月似乎对她格外宽容,并未在她清丽绝俗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痕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与久别重逢的复杂情愫。
她依旧如同画中走出的仙子,只是此刻,仙子染上了凡尘的烟火气,正坐在他床前,亲自照料着他。
无瑕子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恍然如梦,嘴唇翕动,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呓语:“师妹……我又梦见你了……真好……“
他以为这又是宿醉后的一场幻梦,美好得让人心碎。
萧潇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胡子拉碴的狼狈模样,听着他这傻气十足的话语,原本紧绷的心弦莫名一松,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如同冰河解冻,春花烂漫,瞬间将她身上那股遗世独立的缥缈仙气冲散,露出了属于人间的、鲜活的、带着嗔怪的生动神采。
她嗔道:“呆子!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梦呢!“
这一笑,如同惊雷,彻底将无瑕子震醒!
那真实的触感,那熟悉的香气,那生动的眉眼……这不是梦!
师妹萧潇,真的回来了!真的就在他眼前!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
他下意识地顺着萧潇的目光,猛地扭头看向屋门口——
只见门框边,老胡那颗硕大的脑袋在最上面,小谷月轩的脑袋叠在中间,最下面则是小荆棘那颗鬼灵精怪的小脑袋!
三颗脑袋像叠罗汉似的,整整齐齐地挤在门缝后,六只眼睛瞪得溜圆,正一眨不眨地偷瞧着屋内的情形!
小荆棘看见师父望过来,非但没躲,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小白牙,冲着无瑕子高高竖起了大拇指,小脸上写满了“计划通“的得意!
轰隆!
无瑕子只觉得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万朵烟花!
惊喜?惊吓?羞窘?狂喜?各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整个人都懵了,僵在当场,连呼吸都忘了。
这开局……未免也太刺激了!
他宿醉未醒的狼狈,失意落魄的模样,岂不是全被师妹看在了眼里?
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巨大的冲击让他头晕目眩,几乎是凭着本能,机械地张开嘴,任由萧潇将温热的醒酒汤一勺勺喂下。
那汤是什么滋味?他全然不知。
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完了,形象尽毁!
他绝望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心中默念:这是梦,这一定是梦!快点醒来吧!
萧潇见他闭上眼睛,以为他是身体不适,或者宿醉头痛难忍。
她放下空碗,拿起一方温热的湿帕,动作轻柔地替他擦拭额角的虚汗。
嘴上虽然埋怨着,语气里的心疼和关切却怎么也藏不住:“师兄,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学那些莽汉,喝这么多酒?小酌怡情,暴饮伤身,更是失态伤神!下次可不许再这般放纵了,听见没有?“
那温软的指尖带着帕子的温度,轻轻拂过他的额头。
这久违的、带着嗔怪的关心,如同最温柔的羽毛,轻轻拂过无瑕子那颗饱经沧桑、满是悔恨的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
他赶紧用力撇过头去,不敢再看萧潇,生怕那丢人的眼泪会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他喉头滚动了几下,压下心头翻江倒海般纷乱的情绪,最终只能不好意思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几不可闻的回应:“嗯……“
示意自己知道了。
心中却是一片兵荒马乱:师妹……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