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天时光倏忽而过。
山脚下已是人影攒动,由方正大师亲率的少林众僧在层层秋意中肃然而立,神情既凝重又专注。
几位鬓发斑白、面容清癯的老僧被少林派一众高手隐隐围在中心。
他们手持罗盘、竹尺,时而伏地聆听,时而屈指细算,布满岁月沟壑的手指时不时便在地面刨出深浅不一的小坑。
其中一位老僧捻了捻指间尘土,又凝神看了看山势走向,这才点头道:“方丈,阵眼多半在此,须得小心。”
这些看似寻常的动作,落在岳不群眼中却意义非凡。
宁师妹曾告诉他,少林寺的机关秘术独步天下,破解这环环相扣的盘山险道,非这些深藏不露的老前辈莫属。
想到这里,他目光不禁再次投向那群风霜满面的老僧,这前行的每一步,实是踩在他们毕生的心血之上。
此刻,正道各派的核心弟子亦列队在后,屏息凝气,唯恐惊扰了少林老僧们的测算。
队伍在沉默中缓缓挪上盘山路,朝着云雾深处步步为营。
一个接一个或明或暗的陷阱与绊索,都在少林老僧们或指点或破解下被悄然化去。
路似乎正在艰辛地向顶峰延伸。
行至一道异常陡峭且角度刁钻的盘山弯口,原本就狭窄的道路彻底被斩断,无数巨石如亘古城墙般森然耸立,拦死了去路。
那粗粝的石壁仿佛从山崖中生长出来一般,透着一股人为的决绝。
方正微微抬手,示意暂停,眉宇间凝聚出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哪里是自然天堑?分明是魔教使出的缓兵之计,要将正道千辛万苦凝聚的锐气彻底扼杀在半山腰!
正当几位精通降龙伏虎功法的少林武僧领命上前,准备凭借一身蛮力推开巨石时,异变陡生!
轰隆!那堵看似稳固的石墙竟毫无征兆地崩碎倾塌,巨石如小山般滚落砸下!
尘土裹挟着碎石冲天而起,令人窒息。
几个闪避不及的僧人瞬间就被埋入乱石堆中,只闻几声闷哼痛呼,不见人形。
电光石火间,烟尘尚未散尽,石墙的废墟后竟已鬼魅般闪出数条黑影!
刀光凌厉,杀机在碎石粉尘里凛然绽放。
当先两人气势如虹,赫然正是魔教的光明左使向问天和魔教新秀东方白!
“阿弥陀佛!众师弟小心!”方正大师的沉喝在乱石巨响中震耳传来。
他宽大的僧袍带起一股雄浑气流,整个人已如怒目金刚般横拦在狂笑着扑来的向问天面前。
双掌相击,劲气勃发,瞬间便如两股洪流轰然相撞!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当口,东方白身形轻烟般,已从方正的掌风边缘迅疾掠过。
他身着白衣的身影几乎融入漫天烟尘,只留下寒星一点般的剑光,在几个负责勘破机关、此刻正惊惶失措的老僧喉间接连闪过。
嗤嗤几声轻响过后,那几位维系着前路希冀的智者已倒卧在血泊之中。
待到惊怒交加的各大派高手挺剑扑上救援,魔教人早已如潮水般退却,只留下肆虐的山风与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哈哈哈!”向问天在远处山石上纵声长笑,声震峡谷:“正道的窝囊废!你爷爷们在前头设下万般妙景,等着好好招待尔等!”
笑声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屠戮的畅快。
正道众人目眦尽裂,却也只得先救被滚石所埋者。
万幸碎石并未伤及筋骨,大部分弟子多是皮肉之苦,哀嚎声渐渐低落。
可那几位须发皆白、尸首冰冷的老僧,却如掏了少林寺的心尖子——他们皆是寺中秘传机关术的最后守护者,每一人的逝去,都是武林绝艺的无可挽回的断绝。
方正抚过一位老僧尚带余温的手掌,面上虽不动,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已出卖了锥心之痛。
众人沉默地清理乱石,山道重现。
再次前进至一处更显幽深的转弯地带,眼前景象令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几乎是方才情形的翻版!
一堵冰冷的石墙再次冷酷地隔断前路。
方正眉头深锁,心头寒意密布。
这石墙之后岂非仍是伏兵的屠宰场?
更棘手的是此地山道窄如一线,仅容两三人并行。
除非有当世绝顶高手能镇住场面,否则人海挤在这绝地,不过是引颈待戮的份儿。
即便他自己,全力施为之下也不过能钳制住敌方一员顶尖人物,若再来一个同级高手发难,那便是回天乏术了。
念及此处,方正果断挥手:“魔教妖人狡诈,此路不宜再强行推进。撤!”
他眼底掠过一丝深深的忧虑,果断率众暂退下山。
就在正道魁首们为山路之困愁云惨雾之时,华山一派暂居的营地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岳不群刚与宁师妹对拆完一路养吾剑法,正凝神琢磨剑势流转间气意的牵引。
他收剑而立,微微喘气,正待开口讨论剑招细微处,宁师妹却轻笑着递过汗巾:“师兄的华山剑法愈发纯熟了,只是方才那一招‘白云出岫’,起手稍高了半寸,气劲便有些发虚呢。”
岳不群接过汗巾,正要细思师妹之言,师父宁清林的声音已带着山风拂入:“盘山路上,急缺‘绝顶高手’坐镇中枢,护持全局。如今我正道这边,真正能扛住明枪暗箭者,不过三人而已。”
他一身青袍沾染了些尘土的灰黄,步履略显滞重。
“所以……”岳不群心头一沉,剑眉微蹙,“是要师父您亲自出马,为众人掠阵了?”
他看向师父,语气里满是忧虑。
宁清林颌首,目光扫过两位弟子,带着难以言喻的沉凝:“不止是我。此次下山,净心师太也同意与我同往。她一手‘慈航普渡’亦是固守奇功。我等联手,或可护得一时周全。”
宁清林的话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份沉甸甸的笃定。
“少林好大的架子!!!”宁师妹一听勃然变色,将手中长剑重重顿在地上,“驱使他人如仆役!自家高僧反倒躲在后面充什么尊长?!”
她胸口起伏,一股激愤几乎要从眼中喷薄而出。
“师妹,慎言!”岳不群按住宁师妹的手臂,他自然也怒火中烧,但华山此刻的地位,早已不是昔日气凌五岳之时。
他转向师父,声音艰涩却透着一股坚定:“师父!弟子虽未至绝顶之境,愿随师父同往!多一个人,总能多一份助力!”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
宁师妹一把拉住师父袍袖,急切道:“我也去!我也要去!不能让师父独自犯险!”
“胡闹!”宁清林轻轻挣脱了宁师妹的手,又抬手制止了欲言的岳不群,眼神在两人脸上缓缓拂过,温和却不失威严,“不群,中儿,你二人须得留下,坐镇华山营地,看好那些年轻弟子,此乃为师严令,万不可轻离!”
他顿了顿,声调放缓了些,“至于为师安危……我参悟数十载的‘养吾剑法’,其精微之处便在于‘抱神守一、固若中岳’,最擅长的便是固守待援、护佑旁门。更何况,此行还有净心师太这位定海神针并肩,她一派慈航心法温厚绵长,与我华山剑意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二人合力守望,当可无虞。前路关键,在于一个‘快’字。”
岳不群素来心思缜密,立刻从师父话语深处捕捉到另一重更急迫的寒意。“师父,”他声音低沉了几分,“莫非……又有什么变故?”
宁清林的目光陡然变得锋利如刀,穿透营帐,似乎要刺破千山之外的迷雾:“江湖上那杀人救人只凭一念的‘杀人名医’平一指,突然失踪了。据可靠线报,人恐已在黑木崖之上,全力为任我行疗伤续命!”
这消息如同寒冬霹雳,瞬间在岳不群与宁师妹脑中炸开。
谁人不知平一指?阎王叫他三更死,他能留人到五更!若有这魔医出手,任我行那原本沉重的伤势……
岳不群眼中闪过彻骨冰寒:“原来如此!师父不惜以身涉险,答应前去掠阵,正是担忧时间被一拖再拖,拖到任老魔痊愈出关!”
思及那般凶焰盖世的大魔头若当真伤势尽复,再率魔教卷土重来,岳不群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宁清林郑重点头,语重心长,一字一句皆是千钧之重:“时不我待!任我行多活一日,未来江湖便要多流十日的血。我们必须赶在他复原之前,踏破黑木崖!不群,中儿,你们肩上的担子,不在我之下——护住华山这点薪火,守好我们带来的这些弟子!他们都是华山的种子!”
岳不群与宁师妹四目交汇,瞬间都明白了彼此眼中那份沉甸甸的职责与决心。“弟子明白!”两人齐声应诺,声震帐宇,这是对师父的承诺,也是对华山血脉立下的重誓。
翌日,因有宁清林与净心师太两大绝顶高手压阵震慑,魔教的数次偷袭均无功而返。
净心师太始终伫立于队伍侧翼,灰袍不动如山,雪白拂尘似蕴千钧,每每魔教人影乍现,尚未近前,那拂尘便似活物般一卷一荡,破空之声尖锐如裂帛,将偷袭者锐利无匹的刀势硬生生截停、引开!
若有那漏网之鱼侥幸攻入内圈,迎面便撞上宁清林。
只见他手中长剑并不抢攻,只在身前看似舒缓地勾画圆融轨迹,叮叮脆响中,所有来袭的兵刃竟被他稳稳黏在剑圈之内,半分也递不进核心!
宁清林的剑光在群魔环伺下仿佛自成一片沉静水域,任他狂风骤雨,我自岿然。
这一日的推进出奇顺畅,硬是在肃杀与惊险中打通了近三分之一的天险之路。
暮色四合之时,宁清林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返回华山营地。
那身素来整洁的青袍已沾满尘土与汗渍,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每一步都似乎耗尽了千斤气力。
岳不群与宁师妹早已守候在帐前,见此情景,心头剧痛。
两人急忙搀扶师父坐下,一个端上温热的草药汤,另一个便跪坐在师父身后,十指灌注内力,小心地替他揉捏着僵硬得如同顽石的肩背肌肉。
经络处内力淤结如阻塞的河道,宁师妹指尖划过,触手尽是惊人的僵涩与疲惫的颤抖。
宁清林双目微合,连道声“无妨”的气力都似耗尽,只微微摇了摇头。
白日的煎熬远超预料——他不仅要时刻警惕着魔教随时可能发动的致命突袭,更要分心护持那些跟随在侧、负责拆除后续细小机关却武功根基尚浅的年轻僧众。
精神与内力同时紧绷到极限,如同一盏油灯枯竭到了灯芯尽头。
当宁师妹揉到他臂膀上的肩井穴时,宁清林喉间几不可察地逸出一声压抑不住的轻哼。
就在这沉闷而又充斥着药草苦涩的静默里,疲惫如汹涌的浪潮终于淹没了最后一丝清明,不过片刻,低沉的鼾声便在帐中沉沉响起。
他那素来挺拔的腰背,此刻竟显出了几分佝偻的脆弱。
岳不群悄声放下药碗,与宁师妹默默对视,彼此眼中都翻涌着无法言喻的心痛。
他们心知肚明,正是自己武功尚不够格踏足那险地,才令师父不得不分神保护那几个和尚,成了师父肩上额外的重担。
岳不群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那种只能远远看着师长舍生忘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撕扯,比面对强敌更令人煎熬百倍。
当正道诸派卯足了劲,准备乘着昨日势头一举再上时,魔教的狠招却已然变本加厉。
晨光熹微中,山崖之上忽闻沉闷的机括搅动声和吆喝声——轰!轰!轰!无数磨盘大的巨石裹挟着风雷之势,从高耸陡峭的崖顶翻滚着砸落!
魔教的歹毒策略一目了然:陷阱拦不住,那就用纯粹的、粗暴的物理重击,将你们彻底压垮在这绝命夹缝里!
巨石所过之处,裹挟着枯枝断树、漫天尘土,如同天降的灭顶之灾!
逼得踏入山道中的正道弟子只能拼尽全力躲避,每一次都险之又险。
山道本就狭窄崎岖,闪转腾挪的空间近乎没有。
一位青城派的弟子避过第一块巨石,脚下碎石一滑,速度稍滞,第二块巨石已轰然而至,他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短促的惨叫,下半身便被硬生生砸入泥地之中!
场面惨烈令人窒息!
即便如冲虚道长这般宗师级人物,面对滚滚巨石,也只能凭着精微步法与借力打力的太极功夫在巨石缝隙中腾挪格挡,纵是一剑挥出能以巧劲卸开巨石,也不得不连退三步。
而更多躲闪不及的弟子,下场便如同那青城弟子一般血肉模糊。
数次进攻尝试皆以鲜血告终。
正道诸人悲愤之下只得暂时撤出山道,他们刚一退出射程之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落石便骤然停止。
只留下山壁上无数新鲜的撞击凹痕与刺目的血渍,在无声嘲弄着正道的无奈。
无论正派如何试探、勾引,魔教只用这一招应对——人少便派高手下山猛扑截杀,人多则毫不吝惜那似乎用之不竭的滚石。
一连多日,盘山道的碎石被鲜血浸染成暗红的泥泞,正道各派拼尽全力也只换来数次寸步难行的僵局,如同一条被困于冰河下的怒龙,空有万钧之力却被牢牢锁住爪牙。
绝望与焦灼弥漫在每一个营帐的上空,沉重的如同压在胸口的铅块,让人几乎窒息。
“方正大师,这般久拖下去,绝非良策!”李贺云焦躁地在铺开的山势地图前踱步,双手时而捏拳,时而摊开,那地图几乎要被他焦灼的步子踏破,“山上扔下的,不仅是石头,更是魔教一步步磨掉我们锐气的锉刀!老魔头伤势渐愈的那日,便是屠刀悬在我等头顶之时!”
大帐之中一片死寂,几位掌门目光复杂交织,最终齐齐望向闭目沉思的方正大师。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似有寒潭凝结:“阿弥陀佛。种种迹象皆印证魔教是在死拖时间。这般僵持消耗,待任我行伤势恢复,携席卷之势下得山来……那我正道必将面临十倍之灾,伤亡不知几何!”
他低沉的声音如同警钟,字字敲在每个人心头。
李贺云猛地停下脚步,看向方正:“大师所言,正是我等心头重石!可有何破局良策?”
他声音因急切而略带沙哑。
方正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在大帐中央那盘山路的险要处,手指重重一点:“唯有以锐破钝,以快打慢!我意,集各派精锐之轻功高手,组成一把尖刀,雷霆出击,直捣魔教在这盘山路上布设的数处临时石堡据点!这些堡垒是他们投石与藏身的根本!他魔教纵有伏兵想偷袭这精英突击之队,必无暇再设落石之局。况且滚石抛落终究要些时间预备,我等身法若快,在石落间隙穿行疾进,攻他个措手不及!”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是绝境中逼出的孤注一掷。
“只能如此了!”众人眼睛一亮,纷纷应和。
冲虚道长捻须沉吟:“老夫‘梯云纵’尚可一用。”
净心师太手持拂尘,微微颔首。
是日,盘龙道上风云再起!
正道各派顶尖好手尽出。
李贺云一剑横空,率先开路;宁清林与净心师太如护法明王守护两侧;冲虚道长踏着精妙步法,借石弹山之势,灵巧异常;方正大师居中策应,袖里乾坤暗劲潜藏;其后更有数十名轻功超卓的一流高手紧紧跟随!
队伍汇成一道奔腾的巨浪,悍然涌入那巨石滚落、魔影幢幢的生死通道!
就在队伍最后,岳不群紧咬牙关,内力灌注于双腿足三阴、足三阳诸脉,华山轻功心法运转到极致。
一块磨盘大的巨石带着摧毁一切的风压从侧上方呼啸而来!
那阴影瞬间便将他瘦削的身影笼罩!
间不容发之际,他全身筋肉骤然绷紧,如同满弓之弦,腰身猛地向侧旁一拧,整个人似风中劲竹陡然弯曲至极限,脚底在湿滑石面上疾点两下,险之又险地从巨石边缘擦身掠过!
碎石如同急雨般噼噼啪啪砸在他背上护身劲气上,炸开点点涟漪。
他尚不及回气,第二块巨石轰然而至!
前方一块突出的岩壁成了唯一的生机!
他毫不犹豫地一矮身,整个人如狸猫般迅速缩入那狭窄的凹陷处!
岩石冰冷的棱角猛地顶住他的肩膀和膝盖。
巨石带着震耳欲聋的撞击声轰然碾过他刚刚立足之处,激起的碎石尘土扑了他满头满脸,连喘息都带出浓重的土腥。
待到那灭顶的轰隆声渐远,缝隙之外传来高手们穿行石雨、兵刃交击的呐喊,岳不群才缓缓吐出口中尘土。
他抹去眼睑的尘土,目光越过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落石间隙,看到魔教盘踞于陡峭山壁上临时垒砌的石堡就在上方不远处。
更远的山顶,黑木崖的轮廓在稀薄日光下如同狰狞的魔首,沉沉地俯瞰着山下这场蝼蚁般惨烈的冲杀。
岳不群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握剑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他将身体更深地缩进庇护所岩石的阴影,静静等待着,等待着那冲杀声潮中稍纵即逝的反攻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