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冻城的冬日,白昼短暂得如同一声叹息。天色总是昏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将这座雄城裹在一片缺乏生气的灰蒙之中。微光轩内炉火带来的暖意,似乎也难以完全驱散那从军府高层蔓延下来的、无形的寒意。
裂痕已然显现,而接下来的,便是更为直接的攻击。这攻击,并未选择刀剑,而是用了更为阴险,也更为常见的武器——流言与构陷。
起初,只是在一些非正式的场合,在一些世家子弟聚集的酒宴、茶会上,开始流传起一些含糊其辞的说法。
“听闻那陆烬,在暖阳谷时,能精准找到烈阳‘焚城炮’的薄弱点,时机也未免太巧了些……”
“他那‘万家灯火’的神通,闻所未闻,竟能影响万千士卒心神,此等手段,近乎妖邪,岂是正道?”
“还有那妖族苍牙,形影不离,说是观察员,谁知私下有何勾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这些流言如同风雪中的冰碴,细小,却带着刺骨的冷意,悄无声息地渗透着。它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却精准地利用了人们对于未知力量的恐惧,对于“非我族类”的天然戒备,以及对于快速崛起者的嫉妒与怀疑。
很快,这流言便不再局限于私下场合。
这一日,军府例行议事。议题本是关于开春后边境防务的调整。然而,会议进行到一半,那位颍川陈氏的陈将军,却轻咳一声,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诸位,暖阳谷大捷,我军士气正盛,此乃好事。然,胜而不骄,安而不忘危,亦是古训。” 他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坐在偏后位置的陆烬,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份量,“近日,军中有些议论,关乎我军内部团结与纯洁,本将以为,不可不察。”
议事厅内顿时安静下来,许多目光投向了陈将军,又隐晦地转向陆烬。
陆烬端坐不动,面色平静,只有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陈将军继续道:“有士卒反映,风隼司陆烬统领麾下,妖族战士苍牙,曾多次在非公务场合,与陆统领密谈,内容不详。此外,陆统领之神通,能引动万民念力,此等力量,玄之又玄,若运用不当,或被外道所趁,恐有动摇军心之虞。为稳妥起见,也为澄清事实,以安军心,老夫提议,是否可请陆统领暂且卸下风隼司实战职务,转入后方,一方面可专心研修神通,规避风险,另一方面,也可让军中有司,对其神通来源及与妖族往来之情由,做一番……更为审慎的核查?”
话说得冠冕堂皇,看似处处为公,为陆烬着想。但“卸下实战职务”、“核查神通来源”、“审慎核查与妖族往来”,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便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一旦陆烬被调离风隼司核心岗位,接受所谓的“核查”,无论结果如何,他的威望都将受到沉重打击,刚刚凝聚起来的微光轩势力,也可能随之瓦解。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极致的羞辱,是对他功劳与忠诚的否定。
议事厅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一些出身寒门或因军功晋升的将领面露愤慨,却碍于陈家的权势,一时不敢出声。而另一些与世家关系密切的官员,则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端坐主位的风隼司司主,那位独眼的沧桑老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只独眼,深邃得如同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
陆烬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针一样刺在自己身上。他能感受到身后几名跟随他前来议事的风隼司属下那压抑的怒火与担忧。他缓缓吸了一口气,那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反而让他的心更加沉静。
他知道,辩解与愤怒在此刻毫无意义,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就在他准备起身,以不卑不亢的态度回应这无耻构陷之时——
“报——!”
一名传令兵急匆匆闯入议事厅,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他手中高举一份密封的卷宗,单膝跪地,朗声道:“启禀司主,各位将军!永冻城巡防司在外城‘灰鼠巷’抓获一名烈阳细作,从其身上搜出密信数封!其中一封,内容……内容涉及污蔑构陷我北冥有功将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传令兵将卷宗呈上。司主接过,拆开火漆,目光快速扫过。片刻后,他抬起独眼,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脸色微变的陈将军脸上。
司主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份密信,直接递给了身旁的军府书记官。
书记官会意,清了清嗓子,当众念出了密信的关键内容:
“……北冥新晋者陆,其势渐起,已碍我‘黄金之路’大计。可按计划,散布其与妖族勾结、神通源于魔道之流言,引北冥内部自疑。若其被调离风隼司,则第二步,可启动‘离间’之计,伪造其与我将领往来书信,坐实其罪……落款,金曜司,暗枭。”
信的内容不长,却如同惊雷,在议事厅中炸响!
这分明是烈阳神朝金曜司的密令!其内容,与近日军中流传的污蔑陆烬的言论,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调离风隼司”后的后续手段,都清晰地列了出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那些之前沉默的官员,看向陈将军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而陈将军,脸上的儒雅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置信和猝不及防的慌乱。他万万没想到,烈阳的密令,会在这个关键时刻,以这种方式被公之于众!
这自然是谢知味和影鼠的功劳。他们早已通过情报网络,盯上了那个在灰鼠巷活动的烈阳低级信使,并精心策划了这次“恰到好处”的抓捕。
司主缓缓站起身,独眼之中,寒光四射。他看向陈将军,声音不高,却带着千军万马般的压力:
“陈将军,关于你方才的提议,以及这封密信,你有何看法?”
陈将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意图借烈阳的刀杀人,却没想到这把刀,会以这种方式,反过来砍向他自己!
陆烬依旧安静地坐着,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只有他微微扬起的唇角,透露出一丝冰冷的嘲讽。
污蔑与构陷的毒箭,已被当众掰断,箭头,反而指向了发箭之人。然而,陆烬深知,这仅仅是一次反击的胜利,远未到松懈的时候。内部的裂痕,并未因此弥合,那暗处的敌人,也绝不会就此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