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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稀薄的阳光穿透歇马镇上空常年不散的阴霾,勉强照亮了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

士兵们正在默默地清扫战场。

然而令人心悸的是,那些被诛灭的邪祟分身乃至狗娃本体消散之处,只余下一滩滩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粘稠黑色液体。

如同腐烂的沥青,玷污着地面,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幸存的当地百姓们,此刻全都聚集在悦来客栈那略显破败的大堂里。

他们的人数远比周平昨日见到的要多,大多仍是老人。

但其中也夹杂着一些面色苍白、带着病态的中年人。

甚至还有几个眼神怯懦、却同样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苍老痕迹的少年少女。

他们围聚在一起,向着五皇子和周平等人,表达着劫后余生的、带着惶恐的感激之情。

在周平的温和引导下,惊魂稍定的百姓们才你一言我一语,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歇马镇这十年来所遭遇的、缓慢而绝望的恐怖。

“其实…早在十年前,就有苗头了…”一位须发皆白、牙齿都快掉光的老丈,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那也是一场地动,动静不算太大,但咱们这儿从来没经历过,心里害怕,就报给了官府…”

另一位老妪接话道:“是啊…官老爷们也来看过,可地动没震塌房子,也没伤着人,他们查了一圈,就说没事了,然后…然后就再没管过了…”

人群沉默了片刻,恐惧再次弥漫开来。

“后来…慢慢的,怪事就开始了…”

一个看起来像五十多岁、实则才刚三十出头的汉子声音沙哑地开口。

“最先就是觉得…身子骨越来越不听使唤,容易累,没劲儿。头发白得特别快,脸上皱纹也多了,关节僵硬,弯腰都费劲…”

“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干活累着了,或是年纪到了…”

旁边一个妇人抹着眼泪,“可后来,镇上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不光是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连些壮劳力也开始这样!

我们去瞧大夫,镇上的、县里的大夫都瞧遍了,号脉都号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气虚体弱,开些补药,吃了屁用没有!”

“再后来…”一个几聋了的老者,断断续续讲着。

“…耳朵开始听不见了,眼睛也花了…看东西模模糊糊…最造孽的是…是新生的娃儿…”

他说到这里,浑浊的老眼里流出泪水,“…娃儿还没学会走路…脸上就长了褶子…头发也稀稀疏疏的变白…根本没…根本没长大就…就老了…”

最后,一位曾是镇上塾师的老先生,用尽力气总结道:

“大家越来越怕…觉得这地方中了邪…又一起去县衙擂鼓…县令大人也派了衙役和师爷来…

可他们查来查去,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只说我们…我们是水土问题…可祖祖辈辈都在这…水土能有什么问题?!”

百姓们的叙述到了这里,气氛变得更加沉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懊悔与恐惧。

“直到有一天…镇上来了一个游方的小和尚。”

那位老塾师继续回忆道,声音低沉,“他看着年纪很轻,风尘仆仆,但眼神很亮。

他一进镇子,就说我们这里阴气盘踞,有极厉害的邪物在作祟,吸食大家的生机精气。

他苦口婆心地劝我们,让我们尽快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人群中响起几声叹息和啜泣。

“可那时…谁信啊?”一个妇人哽咽道。

“有人看他年纪轻轻,说话又玄乎…大家私下都寻思,连官府那么多大老爷都查不出毛病,他一个小和尚能比官府还厉害?

再说了…这是咱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啊,田产屋舍都在这里,哪能说扔就扔了?”

“没人信他…都觉得他是想骗点香油钱,或者吓唬人…”

老丈摇着头,满脸悔恨,“我们…我们还笑话他…”

“那小和尚见怎么也劝不动我们,叹了口气,就走了。”

塾师接着说道,“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没想到…”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惊悸:“突然有一天,他又回来了!

样子完全变了,浑身是伤,脸色惨白得像纸,僧袍都被血染透了,走路都摇摇晃晃的。

他一回来,就撑着最后一口气,还是那句话:‘快走!那东西醒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可我们…我们还是犹豫,还是没人肯听啊!”那妇人哭道。

“看他伤得那么重,我们心里过意不去,还想留他养好伤再走…”

“但他根本不理我们!”另一个汉子接口道,眼神中带着后怕。

“他就像根本没听见我们说话,也看不见我们这个人一样。

眼神直勾勾的,拖着重伤的身子,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镇口那镇碑底下,然后…就那么一屁股坐了下去,闭上眼睛,再也不动了!”

“更奇怪的是…”老塾师的声音神秘起来,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

“自打那小和尚坐在镇碑底下之后…咱们镇上这怪病,这要人命的衰老…竟然…竟然离奇地开始好转了!”

“是啊!”众人纷纷附和,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既有庆幸,也有不安。

“虽然没能完全恢复,但至少…不再恶化了,耳朵好像能听见一点了,眼睛也清楚了些,身上也有点力气了…我们还以为…是老天爷开眼了…”

他的声音再次变得苦涩而恐惧:“直到…直到有一天,狗娃出现了。”

“他就那么突然出现在镇子上,活泼可爱,嘴又甜…

我们看他一个孩子可怜,又见他跟镇上好不容易好转的孩子们玩得好…

就都收留了他…谁曾想…谁曾想那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啊!”

“我们看他一个孩子,孤零零的,又乖巧懂事……

心里刚经历过那场怪病,好不容易松快些,看他跟镇上那些同样‘好转’了些的孩子们玩到一起,笑得那么开心……

谁也没多想,反而觉得镇子里多了点生气……”一个妇人捂着脸哭泣。

“大家都觉得他是哪个逃难人家丢下的孩子,心一软,就……就都收留了他。东家给口吃的,西家给件旧衣服…他就这么在镇子里住下了。”

起初,一切似乎都在向好。

但很快,细微的变化开始发生。

“最先不对劲的,是那些跟他玩得最好的孩子们…”老丈的声音颤抖起来。

“他们开始…变得特别‘听话’,只听狗娃的话。父母叫都叫不动,整天就跟在狗娃屁股后面转。”

“然后…是镇子边界。”另一个面色苍白的汉子眼中露出恐惧。

“有人家怕再发生不好的事,想偷偷搬走…可只要带着家当靠近镇子出口,无论是大路还是小路…狗娃总会‘恰好’出现…”

“他也不用拦着…”妇人接话,身体微微发抖。

“他就站在那儿,笑着问你‘爷爷奶奶要去哪儿呀?外面危险,留下来陪狗娃玩嘛。’

…那笑容明明还是孩子的样子,可那眼神…冷得让人心里发毛!

但凡他出现,牲口就会受惊瘫软,拉车的轮子会莫名卡死…试过几次之后,就…就再没人敢试了…”

“他让我们像以前一样‘生活’…”塾师惨笑道。

“摆摊,串门,甚至…假装赶集。谁若不从,或是表现得不像个‘正常人’…

家里就会丢东西,屋顶半夜会被石头砸破…或者,那家的老人会‘病’得更重…”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喂养什么东西…”一个稍微胆大的年轻人低声道。

“我偷偷看到过…夜深人静时,他会站在镇子中央,所有人家…都会飘出一丝丝灰白色的气,汇到他身上…他好像很享受那个…”

而所有这一切,狗娃都做得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尽职尽责地为主人看守牧场,收割“庄稼”。

“我们才明白…之前的好转…根本不是老天开眼…”老塾师老泪纵横。

“是那镇碑下的小和尚,用不知道什么法子,暂时压制了邪祟,才让我们缓了口气…

可狗娃…狗娃这东西一来…小和尚的力量好像就被隔绝在了镇子外面…再也护不住我们了…”

“可是狗娃好像…很忌惮镇碑和小和尚…”那汉子回忆道。

“他从不靠近镇碑百步之内。有时我们看到他在镇子边缘徘徊,对着镇碑方向龇牙咧嘴,显得很焦躁,但又不敢过去…

那小和尚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

周平猛地抬手,打断了百姓们的叙述,眉头紧锁:“等等!你们确定…当初来的,是个小和尚?”

“千真万确啊,大人!十八九岁的样子。”老塾师肯定地点头,努力回忆着。

“大概…就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个清瘦少年的高度。

“模样很周正,眉眼间还带着些没脱干净的稚气,但眼神特别亮,特别坚定。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背着个破包袱…”

周平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昨日在镇碑旁,从那堆藤蔓苔藓中“挖”出的那个须发皆白、皱纹深刻、枯槁得如同千年古树皮般的老僧。

“贫僧于此苦守这么多年…”

“起初眼睛还没被这些叶子彻底遮死的时候…”

“三年啦…”

那老僧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他心中炸响!

原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并非痴傻啰嗦,而是真的在此地,以凡人之躯,对抗邪祟,苦熬了一千个日夜!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了周平,是震惊,是愧疚,更是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他身形一晃,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客栈,朝着镇碑的方向疾奔而去!

镇碑依旧孤寂地矗立在镇口,荒草萋萋。

远远望去,慧明和尚的身影依旧坐在那里。

如同亘古以来便长在那里的磐石,与镇碑融为一体,风雨不动。

周平放缓了脚步,一步步走近。

越是靠近,那股不祥的预感就越发沉重。

慧明和尚依旧保持着那标准的跏趺坐姿,双手结着禅定印。

低垂着头,双眼紧闭,仿佛依旧沉浸在深沉的“睡眠”之中,对外界的喧嚣再无反应。

他那张布满深深褶皱、干枯得几乎看不出原本肤色的脸上,神情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解脱般的安详。

周平走到他面前,看着这张足以做他祖父的脸庞。

想到百姓口中那“十八九岁、眉眼稚嫩”的小和尚,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翻涌的心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喂…慧明…大师?大师?醒醒了,天亮了,邪祟已经除了。”

没有回应。

只有风吹过荒草的细微声响。

周平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提高了音量,又唤了两声:“大师!慧明大师!”

依旧是一片死寂。

周平脸色骤变,不再犹豫,猛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慧明和尚那枯瘦脖颈一侧的颈动脉处。

指尖传来的,只有一片冰冷和毫无生机的寂静。

没有一丝搏动。

这位十八岁下山,便毅然踏入这人间地狱。

以血肉之躯和微末佛法苦苦支撑数年。

为无数百姓争得一线生机的年轻僧人,早已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圆寂了。

周平的手僵在半空中,望着这张安详却写满无尽沧桑的容颜,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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