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厨房内,灶火已然升起,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却也带来了无形的压力。林怀仁没有多余的话,直接指向旁边两个水盆:“银鱼,豆腐,仔细检查,按标准分拣处理。”
“嗻!”我和苏琪连忙应声,走到水盆前。
盆中是游弋的鲜活小银鱼,通体透明,唯有腹部隐约可见一丝内脏的轮廓。我回想起偷听到的要点,伸手入水,轻轻触碰那些小鱼。冰凉滑腻的触感传来,我仔细感受着指尖的反馈,挑选那些腹部色泽均匀、微透,手指轻轻捏上去能感到微弱弹性的个体。苏琪在一旁也学着我的样子,专注地分拣。
林怀仁在一旁准备其他配料,目光偶尔扫过我们,见我们动作虽略显生疏,但挑选的标准竟意外地符合他的要求,严厉的眼神似乎缓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分拣好银鱼,接下来是豆腐。要求是极致的嫩,但又不能散。林怀仁取出一板刚送来的盐卤豆腐,亲自操刀。只见他运刀如飞,动作却轻柔无比,将豆腐切成大小均匀、细如小指的条状,然后放入清水中待用,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豆腐条竟无一根断裂。
“看好了,”他难得地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豆腐之嫩,在于水养与轻拿轻放。银鱼之韧,在于巧力与分寸。”
他拿起我们分拣好的银鱼,放在特制的光滑木砧板上,取过那根一头打磨得异常圆润的木槌。“之前教过你们的‘滚压’之法,今日再演示一遍。力道,在于腕,不在于臂。速度,要快,接触,要轻。目的是将其内部细骨与纤维松解,而非破坏外形。”
说着,他手腕灵活转动,木槌圆头在那细小的银鱼身上飞快地滚压而过,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一遍之后,银鱼外形依旧完整,但肉眼可见地似乎更“服帖”了一些。
“你,来试试。”他目光指向我。
我的心猛地一跳。来了!真正的考验!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接过那根尚带着他手温的木槌。回忆着他刚才的动作,我集中全部精神,将意念灌注于手腕,模仿着那种旋转轻柔的力道,朝一条银鱼滚压下去。
“角度不对!”林怀仁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不满,“手腕再下沉三分!力道是‘拂’过去,不是‘按’下去!重来!”
我手一抖,连忙调整。苏琪在一旁紧张地看着
一次,两次,三次……在林怀仁毫不留情的斥责声中,我反复尝试,手臂渐渐发酸,额头见汗。那种微妙的“手感”仿佛隔着一层纱,能感受到,却难以准确把握。
“停!”林怀仁打断我,眉头紧锁,“蛮力无用!用心感受鱼身的反馈!你的手指,你的手腕,是活的!”
他的话如同醍醐灌顶。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不再刻意模仿动作,而是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指尖和手腕与银鱼接触的瞬间,去感受那微小生命体的韧性与脆弱。再次动手时,我放空了大脑,让身体去记忆那种“拂”过的轻盈。
木槌滚过,银鱼微微变形,却未碎裂。
林怀仁盯着那条银鱼,沉默了片刻,哼了一声:“……尚可。继续练习五十次。你,”他转向苏琪,“你也一样。”
虽然依旧严厉,但那句“尚可”却让我和苏琪如同听到了天籁!我们强忍着激动,恭敬应声,然后投入到枯燥却充满意义的练习中。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就在林怀仁的监督下,反复练习银鱼的处理和豆腐的切配。他话语不多,但每一句都切中要害,直指我们动作的瑕疵。这种高压式的教学,虽然让人神经紧绷,但进步也是肉眼可见的。我们对“手感”二字的理解,从未如此刻般清晰深刻。
处理完基础食材,终于到了关键的烹制环节。林怀仁屏退了我们,只留自己在灶前。但我们被允许在稍远的地方观摩。
只见他取来吊制好的顶级清汤,注入砂锅,置于特定的灶眼,火力控制得极小,汤面仅保持将沸未沸的“蟹眼”状态。然后,他用特制的宽口浅勺,将我们处理好的银鱼和豆腐条,小心翼翼地、分散地滑入汤中。那银鱼遇热,身体微微卷曲,头尾相连,形似一枚枚小巧的玉簪,与洁白的豆腐条一同在清澈的汤液中缓缓沉浮,果然宛如“玉簪投河”,意境绝美。
他并不搅拌,只是极有耐心地观察着汤面的变化,偶尔用勺背轻轻推动,让食材受热均匀。时间一点点过去,厨房里只剩下汤液微沸的咕嘟声和柴火偶尔的噼啪。
终于,他拿起细盐和少许提鲜的菌粉,用量勺精确到毫厘,撒入锅中。最后,淋入几滴琥珀色的、他自己提炼的鸡油。
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极致纯净又层次丰富的鲜香气息,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弥漫了整个厨房!那香气,不像普通高汤那般浓烈霸道,而是清雅、悠长,带着豆类的清甜、鱼类的鲜润以及菌菇的醇厚,完美融合,直钻心底,勾得人食指大动,却又不忍亵渎这份雅致。
“成了。”林怀仁看着锅中那幅“画”,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几不可查的满意之色。
我和苏琪看得如痴如醉,不仅仅是惊叹于这道菜的成品,更是震撼于整个过程所展现出的,对食材特性深入骨髓的理解、对火候精准到极致的把控,以及那份沉静如水的匠心和追求完美的执着。
这,就是御厨林怀仁的“手感”与“心传”。这,就是《林氏食珍》背后真正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