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稳稳停下,一只穿着玄色衣袖的手缓缓收进帘内。
薛明蕙站在垂花门下,指尖仍轻贴在荷包上,那块温润的玉佩就藏在里面。她没有动,目光直直落在刚刚垂落的车帘上,直到青崖低声说:“是他。”
她这才缓步迈入。
厅中炭火正旺,暖意扑面而来。谢珩已坐在主位,一手搭在膝头,另一只手随意搁在案边。
他未穿亲王赐予的蟒纹袍,只着一袭素锦长袍,可腰间依旧悬着那支沉甸甸的玄铁笔,黑得发暗,像一块压住言语的铁石,令人不敢轻视。
薛明蕙在他对面落座,一言不发。
她还记得三天前那个梦——昏黄灯影摇曳,一封信徐徐展开,背面印着四爪蟒纹。她咳出一口血,帕子上的纹路竟拼成两个字:查书房。
如今人已到,信呢?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藏入袖中,拇指轻轻摩挲着玉佩边缘,压下心口那阵熟悉的闷痛。昨夜耗神过度,预知之力尚未恢复,此刻唯有靠自己,试探真假。
“崔家的事,传开了?”谢珩先开口,声音不轻不重。
“府衙已经立案。”她答,“我兄长昨夜死在牢中,死状蹊跷。”
谢珩点头,仿佛早已预料。“她背后的人,不会留活口。”
“你知道是谁?”
“我知道的,比你想的多。”他抬眼望她,目光坦然,“也比你敢信的多。”
薛明蕙心头一紧。
这话似是试探,又似在引她入局。
她的视线落在他腰间的玄铁笔上。这支笔她见过数次,谢珩从不离身,传闻可拆为三截,笔尖淬毒,乃保命之物。
可方才他下车时,动作格外小心,仿佛生怕它坠落。
她忽然想起——昨夜咳血后所见画面中,谢珩手中握着的并非信笺,而是这支笔。他抽出笔芯,从暗格取出一张纸条。
她指尖微微收紧。
谢珩察觉她的目光,并未回避,反而解下腰带,将玄铁笔置于案上,推至中央。
“你要的答案,在这里面。”
薛明蕙没有伸手。
“打开它,你会后悔。”他说,“一旦看了,便再无回头之路。”
“那你为何还要送来?”
“因为我一个人走不到最后。”他看着她,眼神真挚,“我想找个人,一起踏入这潭浑水。”
她终于伸出手。
笔身冰凉,入手沉重。她缓缓拧开末端,抽出内芯,一根细管滑出,卷着一张薄纸。
她小心翼翼将其摊开。
纸上写着:
“北狄王允粮草十万石,助殿下登极,事成之日,割幽云六州。”
无署名,唯有一枚火漆印——狼形,獠牙外露,与北狄军旗图腾如出一辙。
薛明蕙呼吸一滞。
这不是假的。火漆印的纹路、墨色的深浅、纸张的质地,皆与宫中密档一致。更关键的是,“幽云六州”四字写法特殊,“幽”字末笔上挑,正是二皇子书信时的习惯笔迹。
她抬头:“你何时得到的?”
“五日前。”谢珩道,“冷十三从鬼市换得,原藏于药匣夹层。送药的是太医院小吏,今晨已失踪。”
薛明蕙沉默。
这个细节无法伪造。五日前她尚在应对崔紫菀,根本不知北狄已然动手。若这是个局,对方绝不可能提前如此布局。
可她仍难全信。
“我们五年未见,你凭什么信我?”
谢珩笑了笑,笑意微苦:“我不信你,我只信这里。”他指了指心口,“那天在慈恩寺,你读《六韬》的模样,我记得。后来灯会上你丢了半根玉簪,我也捡回来了。”
薛明蕙心头猛然一震。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断了一半,她一直藏于发髻之中。那夜灯会人潮汹涌,她以为遗失了,却不曾想...是他拾去。
她未言语,只是慢慢将密信卷好,放回笔管。
“你不怕我拿这东西去告发你?”
“怕。”他说,“但我更怕你不看。”
屋内一时寂静。炭火噼啪一声,火星跃起。
窗外风过,檐角传来三声短哨。
薛明蕙听出来了。那是冷十三的暗号,意思是情报确认无误。春桃曾提过一次,说是谢珩手下惯用的联络方式。
她终于信了大半。
但这封信太过危险。一旦泄露,不只是谢珩满门遭祸,整个成国公府也将被牵连。可他却亲手将它交到了她手中。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她问。
“我要你活着。”他说,“也要这封信活着。它不能烧,也不能藏。必须有人看见,也必须有人守住。”
薛明蕙冷笑:“所以你是把我当保管箱子的人?”
“我是把你当对手。”谢珩直视她,“一个看得懂棋局的人。连崔紫菀那样的人都能被你逼疯,真正的敌人来了,你会如何应对?”
她没有回答。
她知道他在激她。可她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若此信属实,二皇子谋反便是铁证。可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贸然揭发只会让自己沦为靶心。谢珩如今将火种递来,等于逼她站队。
她缓缓将玄铁笔放回案上,手指却未收回。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根本不想卷进来?”
“想过。”谢珩起身,“可你早就进来了。你娘不是罪奴,她是前朝御医之后,因知晓先帝死因,才遭灭口。你每月咳血,不是病,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而你梦中的《璇玑图》,实则是半幅兵符密令。”
薛明蕙猛地抬头。
这些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连梦中内容,都是深夜独坐推演时才敢回想。
谢珩看着她:“你以为只有你在查真相?我也在寻那半幅图。这五年,我装疯卖傻,输马球、撞轿子、任人讥讽废物,只为活到今日,把这封信交到你手上。”
他顿了顿:“现在,它在你手里了。要不要掀桌子,由你定。”
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
青崖候在廊下,手已按在弩机之上。见谢珩出来,低头行礼。
谢珩脚步未停,只低声道:“盯紧她。”
随即登上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路,渐行渐远。
薛明蕙仍静坐原地,掌心贴着玉佩,压着胸中翻涌的闷痛。她明白他的话未必全真,却也绝非虚言。谢珩目的不明,心思深沉,可那封信——是真的。
她抬手,从发间拔下那半截断玉簪,轻轻插入笔管末端的小孔,试转机关。簪子卡住,轻轻一旋,“咔”地一声,笔身弹开一道暗槽。
里面还有第二层。
她抽出一张更小的纸条,墨色略淡:
“三日后,二皇子将以赈灾为名调兵出京,实则接应北狄先锋。动手之日,必在月圆。”
她凝视那行字,指尖发凉。
这不是密信,是作战计划。
她一直知道,每次预知,只能看到一件事。可这一次,她尚未咳血,也未入梦,却仿佛听见某种召唤。
她闭上眼,咬破舌尖。
血腥味弥漫口中,眼前骤然浮现画面:城门外,一支披甲军队列阵待发,风掀起旗帜一角,露出底下隐藏的狼头图腾。
她猛然睁眼,气息未定。
这时,春桃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件厚披帛。
“小姐,夜里凉了。”
薛明蕙接过,披在肩上,未语。
春桃放下托盘,默默收拾案上茶具。
正欲退下时,薛明蕙忽然开口:“你相信我吗?”
春桃一顿,回头望着她:“我一直都信。”
“哪怕我做的事越来越狠?”
“您不做,别人就会踩上来。”春桃轻声道,“您病着,他们才敢往药里下毒;您弱,他们才敢当您看不见。如今您站起来了,他们怕了,这才叫狠?”
薛明蕙怔住。
她从未想过春桃会这样说。
她一直以为,这条路是她独自前行。
原来有人一直在身后,默默跟随,始终相信。
她低头,将密信重新封好,置于案角,用茶杯压住。
然后拿起玄铁笔,紧紧握在手中。
笔身冰冷,却让她感到一丝踏实。
外面风又起了,吹得灯笼晃动,光影在墙上摇曳。
她坐着不动,等着下一个动静。
等下一刀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