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簸得厉害,薛明蕙倚在角落,一手按着额头。玉佩仍贴在皮肤上,却已失了温度,冰凉得仿佛即将失效。
她闭着眼,呼吸缓慢而浅淡。药粉只剩三包,荷包的边缘也磨得起了毛边。青崖坐在车外,听见里面断断续续传来咳嗽声,不敢贸然进去,只压低声音问:“少夫人,要停下来歇一歇吗?”
“不用。”她睁开眼,嗓音沙哑,“快到了。”
远处鼓声一声接一声传来,沉闷而规律。她知道那是边关的战鼓,不是为了吓人,而是提醒活着的人——别睡过去。
她忽然想起父亲跪在台阶上喊她名字的模样。双眼通红,几乎要渗出血来,可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她记得五岁那年抄经至深夜,手指冻得僵硬,他路过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母亲死后,崔姨娘当众烧毁遗信,他在一旁喝茶,始终沉默不语。
胸口猛地一紧,喉头泛起甜腥,她侧过头,咳出一口血。血落在帕子上,颜色暗沉。她盯着那滴血,缓缓闭上了眼睛。
梦中的御花园再度浮现。墙塌了,柱折了,石桌裂开一道缝隙。桌上刻着半幅图案,每次只能看清一点。这一次,血珠顺着帕子滑落,恰好与梦中图案重合,画面骤然清晰起来...
是一处山谷,三面环山,中央凹陷。谷底堆满粮草,覆盖着油布。一条窄路蜿蜒深入,两侧皆是陡坡。戌时末换岗,守兵交接之际,会有半刻钟无人巡逻。
她猛然睁眼,急促喘息几下,攥紧手中帕子。
“青崖!”她提高声音。
帘子掀开,青崖立刻进来。
“传话给谢珩——鹰嘴崖下藏有敌军粮草库,戌时换防,半刻空档。让他带人从侧壁攀下,走暗道,务必烧毁粮草。”
青崖一怔,“世子昨夜刚下令全军戒备,若贸然行动...”
“这是唯一的机会。”她打断道,“他们以为此地险峻,无人敢入,故防守松懈。一旦火起,军心必乱。”
青崖望着她嘴角未干的血迹,不再多言,转身而出。马鞭破空,一人策马疾驰而去。
谢珩正立于城楼之上查看地图,冷十三立于身旁,手中握着一份密报。
“北狄退至鹰嘴岭扎营,主力未动。”冷十三低声禀报,“但粮草运输迟缓,前线已开始削减配给。”
谢珩点头,指尖划过地图上一处凹陷,“此处名为断肠谷,民间传说凡入者皆不得生还。”
“因此无人查探。”冷十三低声道,“但我已派人勘察,发现地下有通风口,且留有足迹。”
话音未落,一名骑兵飞驰进城,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报!青崖传令——鹰嘴崖下藏敌军粮草库,戌时换防,半刻空隙,请世子速决!”
谢珩抬眸,目光骤变。
他转身走入帐中,打开案下暗格,取出一方沙盘。黄沙堆成山形,中间凹陷之处正是鹰嘴崖。他将一面小旗插在谷底,唇角微扬:“蕙娘果然看得准。”
冷十三皱眉:“可此地易守难攻,强攻代价太大。”
“谁说要强攻?”谢珩解下腰间判官笔,拆为三截,握于掌心,“我亲率十人,从断崖侧壁潜入。你们在东、西、南三面佯攻,吸引注意。”
“您亲自去?”冷十三神色一紧。
“此事不容有失。”谢珩将判官笔收入袖中,“若烧不了粮草,待其补给到位,边关七日内必破。”
他披上黑袍,大步而出。
行至青崖身边时,脚步微顿,“她怎么样?”
青崖低头,“咳了两次血,现正在车上休憩。”
谢珩眉头微蹙,“我留的药膏在她披风夹层,你寻机替她敷在额上。”
“是。”
车厢内,薛明蕙靠在角落,身子愈发轻飘。她清楚自己耗损太甚。每一次动用血纹,都如同将性命抽出一丝。
她取出玉佩,重新贴上额头。已然毫无暖意,近乎冰凉。
外头传来脚步声,青崖掀帘而入,手中托着一小盒膏药。
“世子让敷的。”他说。
她未推拒,接过盒子打开,一股苦涩气息弥漫开来。指尖蘸取少许,轻轻抹在太阳穴上。凉意渗入,头痛稍缓。
“火起了吗?”她问。
“尚未有消息。”
她闭目凝神,欲再窥一眼。刚集中意念,胸口剧痛袭来,又咳出一口血。
帕子上的血纹忽地一闪,画面浮现——一片阴影之中,有人藏身石后,弓已拉满,箭尖直指一人。
是谢珩。
她心头一紧。画面再变,那人放箭,谢珩侧身避过,反手掷出短刀,对方应声倒地。原来早有埋伏,他早已识破。
她松了口气,缓缓靠回角落。
“青崖。”她睁眼,“告诉城楼,不必紧张。方才所见埋伏,是他设下的局。”
青崖应声而去。
戌时刚过,天色彻底漆黑。
三支响箭同时升空,在敌营前方炸出火光。紧接着,东、西、南三面鼓声齐鸣,杀声震野。
北狄军迅速调兵固守正面,哨塔灯火通明。
就在此刻,谢珩率十名精锐,自断崖另一侧以绳索垂降。岩壁陡峭,脚下碎石不断滚落,众人紧贴石壁,缓缓下行。
抵达谷口时,守兵正交接换岗。两人打着哈欠步入岗亭,剩下一人背对入口,叼着烟杆。
谢珩挥手示意,三人悄然逼近,捂嘴割喉,动作干净利落。
他们迅速潜入谷内。粮草垛皆覆油布,其下暗藏干柴与火油罐。谢珩亲自在几处要害点火,火星落下,火焰瞬间腾起。
浓烟翻涌,火舌攀上岩壁。守兵惊醒,尖叫奔逃,却被坍塌的通道封死出口。
火势愈烈,映红整片山谷。
薛明蕙立于城楼,扶着栏杆。
远处山脊骤然亮起一团红光,接着第二处、第三处。烈焰冲天,半边苍穹尽染赤色。
她嘴角微动,未笑,反又咳了一声。
血滴落在栏杆上,乌黑发暗。
青崖走到她身旁,“火起了,烧得很猛。敌营已陷入混乱。”
她点头,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那片火海。
半个时辰后,敌阵鼓声尽数停歇,取而代之的是杂乱号角,四处奔走呼喊。探子来回穿梭,骑兵四散溃逃,连帅旗也被砍倒。
“他们撤了。”青崖说。
她未语,只是将手中的帕子攥得更紧。
风势猛烈,吹得她身形微晃。她倚住柱子,双腿发软。
忽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她抬头。
谢珩走上城楼,衣上沾满灰烬与血痕,脸上亦有黑迹。他手中提着判官笔,三截已拼合如初,重新归入腰间。
他望见她,嘴角微动:“蕙娘。”
她看着他,唇色苍白,声音极轻:“回来了。”
“火点着了。”他说,“粮草尽数焚毁,他们今夜便要断粮。”
她点头,想开口,却被风吹得一呛,弯腰咳了起来。
谢珩几步上前,脱下披风裹住她肩头。
“别硬撑。”他低声说道。
她喘了几口气,直起身,抬手拭去嘴角血迹,“我没撑。我只是...看见了下一步。”
“什么?”
她望着远处火海,眼神清冷,“他们不会就此退兵。定会派人回来抢粮灰,或销毁证据。”
谢珩眯起眼,“你是说,还有人藏着?”
她颔首,“谷底最深处有一间暗室。我没看清里面何物,但有人在焚烧东西。纸灰随风飘上崖顶。”
谢珩神色转沉,“我去看看。”
“别现在去。”她说,“太危险。等天亮。”
他凝视她苍白面容,终是点头:“好。等天亮。”
她靠在披风里,呼吸渐渐平稳。
城楼下,士兵开始拾箭、修补城墙。火光映在铁甲上,忽明忽暗。
谢珩立于她身侧,一手搭在栏杆上。
风起,卷动两人衣角,悄然缠绕。
远处,火焰仍在燃烧,噼啪作响。
她的手缓缓探入袖中,触到那个靛蓝荷包。
最后一包药粉,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