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刮过土墙,驿站门口那半截旗杆在风中剧烈摇晃。谢珩睁开眼时天还未亮,屋内寂静无声,唯有薛明蕙断断续续的呼吸声轻轻回荡。
他低头看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额上布满冷汗。他动了动手臂,肩上的伤口早已渗血,布条黏连在皮肉之间。可他不能等——方才瞥见的那个黑影仍在远处徘徊,不会一直停留。
他缓缓起身,将外袍裹紧她身上,随即弯腰将她背起。她的头轻轻靠在他背上,身子轻得令人心惊。他一手托着她的腿,一手扶住她的背脊,脚步放得极轻,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
马仍立在门外,站在风里甩着耳朵。谢珩走过去,先将她小心抱上马背,自己再翻身上马。他环住她的腰,低声说:“再撑一撑。”
马蹄刚踏上官道,身后的破屋便被风吹塌一角。他没有回头。
天边泛出灰白,道路两旁尽是荒地,枯草伏地,零星几棵歪树在风中颤抖。马跑得不快,他不敢催它太快。薛明蕙在他怀中忽然咳了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肩膀随之轻颤。
“怎么了?”他问。
她没答话,抬手捂住嘴。待放下手时,指尖已染满鲜血。
谢珩心头一沉。她仰头望着天空,双眼睁得极大,仿佛看见了什么。
“有人。”她声音微弱,“林子里……三处。”
他顺着她目光望去,左侧是一片稀疏树林,枝叶在风中晃动。他并未察觉异常,却信她所言。
“在哪?”
她抬起手指向左前方、中间偏右,以及靠近山坡的位置。“弓……拉满了。”
话音未落,一支箭擦着车轮飞过,钉入沙地。
谢珩立刻俯身,将她整个护在怀里。第二支箭射中马臀,马嘶鸣一声,猛然向前狂奔。第三支箭从侧方袭来,击中车厢,木屑四溅。
他抽出判官笔,反手一挥,将迎面而来的箭拨偏,箭矢斜插入路边泥中。又一支箭直取面门,他侧头避过,箭锋划破耳下皮肤,火辣作痛。
箭雨愈发密集,从四面八方射来,有的贴地疾掠,有的自高处落下。他明白这是早有预谋的伏击,只等他们行至路中央。
“抱紧我!”他对她说。
她抬起手,勾住他的手臂,力气微弱,几乎难以察觉。可那一瞬,他竟觉得安心。
马已彻底失控,前蹄扬起,车身剧烈摇晃。他望见前方不远处便是陡坡,坡下密林成片,树木连绵。
缰绳已来不及拉住。
他咬住判官笔,双手紧紧抱住她,蜷缩身体将她护在中央。马车撞上坡边石块,瞬间翻倒。轮子断裂,车厢散架,两人随残骸滚落而下。
树枝抽打在脸上,碎石磕碰身躯。翻滚中,他始终用背部和手臂为她挡去撞击,一次次撞上树干。一次头部重重磕地,眼前发黑,意识模糊,但他始终未曾松手。
终于停下时,他躺在下方,她压在他的胸口。四周归于寂静,唯余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他喘息着,先摸了摸她的头。还好,没有流血。再检查她的手与腿,皆未骨折。她双目紧闭,但胸膛仍有起伏。
“薛明蕙。”他唤她。
她睫毛轻颤,却未睁眼。
他撑起身子,发现右手虎口撕裂,鲜血顺指滴落;左肩伤口也再度崩开,衣衫浸湿大片。他顾不上自己,先将她的披风拉好,又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
天色渐明,林中景物依稀可辨。这是一片老林,古木参天,落叶铺地。不远处传来细流水声。
他坐到她身旁,从怀中取出玉佩,轻轻覆上她额头。冰凉的玉石触到肌肤,她眉头微蹙,片刻后缓缓睁开了眼。
“你还活着。”他说。
她望着他,眼神起初有些涣散,许久才聚焦。她张了张嘴,嗓音沙哑:“你……也没死。”
他想笑,嘴角刚扬起,牵动脸侧伤处,疼得皱眉。
她抬手,指尖轻触他耳下的伤口,血迹尚未干涸。
“对不起。”她说。
“胡说什么。”他拨开她的手,“该谢的人是我。若非你提前察觉,我们早已命丧箭下。”
她摇头,试图坐起,试了两次都未能成功。他伸手扶她倚靠在树干上。
“那些人……”她问。
“不知是谁派来的。”他说,“不像是北狄的人。箭短,是近程弓,应是本地伏兵。”
她点头,又咳了一声,这次未见血,脸色却更加憔悴。
他撕下一块衣襟,小心翼翼包扎她额角的小伤,动作极轻,生怕弄疼她。包扎完毕,他搭上她的手腕——脉搏缓慢而虚弱。
“得找个地方歇息。”他说,“你撑不了太久。”
她看着他,忽然轻声道:“我怕。”
这三个字极轻,几乎被风吹散。
他怔了一下。
她从未说过怕。无论受伤、中毒,还是被人推入水中,她总是忍着,从不在他面前落泪。如今她说怕,不是因为痛,也不是因为累。
而是因为她清楚,自己活不久了。
他也知道。
他低头,将自己的唇贴上她的唇。那不是吻,只是轻轻相贴。她的唇冰冷无色,他一点点将气息渡过去,直到感觉她的呼吸变得深长了些。
“我在。”他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死在路上。”
她眼眶红了,却没有流泪。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肩窝。他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他轻轻拥抱着她,一手缓缓拍抚她的背,像哄孩子一般。许久,她才缓缓松开。
“我们得走。”她说,“不能停。”
“我知道。”他站起身,活动手脚。每动一下都疼痛难忍,但他还能行走。
他弯腰将她抱起,稳稳托住。她不再推拒,安静地靠着他。
林子越往深处越暗,浓密枝叶遮蔽了天光。脚下开始下坡,空气潮湿起来。远处传来水声,还有一缕风,从山缝间悄然吹出。
他抬头望去,官道早已不见踪影。追兵即便赶到,一时也无法寻到此处。
他继续前行。抱着她走得慢,但每一步都踏得扎实。她在他怀中渐渐平静,呼吸也趋于平稳。
忽然,她抬起头,在他耳边轻语:“前面……有洞。”
他停下脚步。
她指向斜前方的岩壁。那里藤蔓缠绕,但从缝隙中透出一丝微风。
“你怎么知道?”他问。
“风不一样。”她说,“带着铁锈味。”
他凝视那片藤蔓数秒,随后走近。
靠近后,果然能听见洞内传来的风声。他用判官笔挑开藤条,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洞口,幽深黑暗,不知通向何处。
他蹲下身,让她踩着自己的膝盖进入。她进去后,他紧随其后爬入。
洞内狭窄,只能弯腰前行。地面为硬土,脚步落下有轻微回响。走了十余步,通道逐渐开阔。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别往前了。”
“怎么?”
她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他。脸上无甚表情,但眼中那种熟悉的神色他认得——那是预感。
他停下,屏息倾听。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但她从不会错。
他靠着石壁坐下,将她拉至身边。她靠在他肩头,手始终攥着他的衣袖。
外面天已大亮,洞口的藤蔓随风轻摆。一缕阳光照进来,落在她的鞋尖上。
他低头看她,发现她已闭上双眼,可手指仍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他不动,也不言语。
远处,洞穴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仿佛有石头滚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