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渊在青离苑的“暂住”,以一种极其缓慢且微妙的方式,逐渐成为修罗王城生活的一部分。他依旧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闭门不出,或在苑中静坐调息,或翻阅玄夜派人送来的、关于六界地理风貌、奇闻异志的典籍(其中夹杂着一些染青早年游历的手札复刻本,玄夜送得不着痕迹)。
他与玄夜的接触,保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玄夜每日会来苑外“路过”一两次,有时会驻足片刻,有时只是远远望一眼那长明的灯火,却极少踏入苑内。即便进来,也多是询问起居用度是否合意,或是简短地告知一些无关紧要的王城事务,语气平静克制,仿佛只是对待一位身份特殊的客卿。
这种疏离的尊重,反而让应渊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重新拼凑被颠覆的认知,去适应这片与他血脉相连、却又无比陌生的土地。
而打破这种平静的,永远是火麟飞。
这家伙似乎把青离苑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据点,出入自如,毫无顾忌。今天送来一碟据说是用“九幽彼岸花”花瓣做的、吃起来会让舌头暂时变蓝色的糕点;明天拖来一块能自动变幻星空图案的“智能”地毯(用他的异能量驱动);后天又兴冲冲地拉着他去参观最新竣工的“血海漩涡激流勇进”项目(应渊面无表情地拒绝了)。
更让应渊无语的是,火麟飞似乎铁了心要“改善”他们父子关系,并自有一套逻辑清奇的方法。
“应渊!你看你爹给你找的这地方多好!冬暖夏凉,视野开阔,还自带庭院!比你在天界那个冷冰冰的宫殿强多了吧?”
“玄夜!你愣着干嘛?给你儿子倒茶啊!没点眼力见!”
“哎,你们俩别光坐着啊!聊聊天啊!比如……今天天气不错?或者讨论下哪种魔界的果子比较甜?”
每当这种时候,玄夜通常会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掩饰尴尬,然后生硬地转移话题。应渊则干脆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入定。火麟飞一个人也能说得热火朝天,丝毫不觉冷场。
然而,在这种近乎“骚扰”的日常中,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却在悄然滋生。应渊开始习惯清晨被火麟飞的大嗓门吵醒,习惯用膳时面对那些奇形怪状但味道……偶尔还不错的“创新菜肴”,甚至习惯了玄夜那看似无意、实则精准投其所好(比如送来的书恰好是他感兴趣的内容)的默默关照。
这片曾经象征着黑暗与罪孽的土地,因为这两个人的存在,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这日,玄夜正在书房与几位心腹将领商议边境防务。自戾天伏诛、魔界群龙无首后,边境虽大体平静,但小股魔物的骚乱和不明势力的窥探始终未绝。尤其是与天界接壤的北天域方向,气氛愈发微妙。
“尊主,近日北天域防线外,天界巡逻队的频次增加了三成,且带队者多为朔风战神麾下的精锐。他们虽未越界,但挑衅意味明显。”一位身披玄甲、面容冷峻的将领沉声禀报。
另一位负责情报的长老补充道:“据暗线回报,计都星君桓钦近日频繁召集天界各部神将,似有大规模调兵遣将的迹象。其对外宣称是例行演武,但动向可疑。此外……有未经证实的消息称,桓钦似乎在秘密搜集与……与少主有关的信息。”
玄夜指尖轻轻敲击王座扶手,紫眸深邃,看不出情绪:“加强戒备,但勿要轻举妄动。桓钦意在试探,逼我先出手,他好占据大义名分。”他顿了顿,声音转冷,“关于渊儿的消息,严密监控,若有不利于他的流言传出,立刻掐灭源头,查明幕后主使。”
“是!”众将领命。
就在这时,火麟飞啃着一个朱红色的灵果,溜溜达达地走了进来,很自然地凑到玄夜身边,探头去看沙盘:“哟,开会呢?这是要跟谁干架?算我一个!”
几位将领早已见怪不怪,甚至眼中还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敬畏?毕竟,这位可是能徒手搓黑洞、把尊主吃得死死的猛人。
玄夜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阻止,反而指了指沙盘上北天域的标记:“天界有些不安分,桓钦可能在谋划什么。”
火麟飞三两口吃完果子,抹了抹嘴,大大咧咧地说:“那个阴险家伙?怕他作甚!他要是敢来,我正好试试新琢磨出来的‘超兽连环踢’!保证让他后悔从娘胎里出来!”
他这话说得嚣张,却奇异地驱散了书房内凝重的气氛。玄夜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但很快又恢复严肃:“不可大意。桓钦心思缜密,手段阴狠,他若动手,必有后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火麟飞浑不在意,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虽然所有人都能听见)对玄夜说,“哎,我说,你最近老忙这些,都没空陪应渊了。那小子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看他一个人待在院子里也挺闷的。要不……你找个由头,带他出去转转?比如……巡视下边境?让他也了解一下咱们修罗界的风土人情嘛!”
玄夜心中一动,看向火麟飞。火麟飞冲他眨眨眼,一副“信我准没错”的表情。
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既能让应渊逐步接触修罗族事务,了解当前局势,也能在相对自然的环境下增进接触。玄夜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容我考虑。”
三日后,一支规模不大却极为精悍的队伍,悄然离开了修罗王城,前往北天域防线巡视。玄夜亲自带队,火麟飞死皮赖脸地跟了来,而应渊,在玄夜看似随意的询问下,沉默片刻,竟也点头同意了。
这是应渊第一次以“修罗王之子”的身份,踏足这片敏感的区域。脚下是幽冥界暗红色的大地,远处天际线的另一端,便是他生活了万年的、云蒸霞蔚的九重天。这种身份与地域的错位感,让他心情复杂。
玄夜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并未让他参与具体的防务巡查,只是带着他登上一座最高的烽火台,俯瞰两界风光。火麟飞则像只撒欢的兔子,在防线各处窜来窜去,跟驻守的修罗将士勾肩搭背,评点防御工事,时不时冒出几句“这里可以加个暗堡”、“那边能量节点可以优化一下”的“高见”,惹得那些严肃的将士们想笑又不敢笑,气氛倒是活跃了不少。
“此处往东三千里,便是当年仙魔大战的古战场之一。”玄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
应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片土地依旧残留着惨烈的能量痕迹,焦黑破碎,寸草不生。他仿佛能听到万年前那震天的杀声,看到那染红天际的神魔之血。他的母亲,曾在此地与身边这个男人生死相搏。
“母亲她……当年是怎样的?”应渊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被风吹散。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起关于染青的、与那场战争直接相关的事情。
玄夜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她……很耀眼。无论何时何地,都像一轮明月,清冷,坚定,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他的目光悠远,带着一丝追忆与痛色,“在那片战场上,她是让所有魔族都敬畏的对手。”
他没有美化自己,也没有诋毁染青,只是客观地描述了一个事实。这种态度,反而让应渊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又松动了一分。
就在这时,火麟飞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喂!你俩别光顾着看风景啊!我发现个好玩的!那边有个废弃的传送阵,好像还能用!要不要去看看能不能直通天庭御厨房?搞点好吃的回来!”
玄夜& 应渊:“……”
刚刚升起的一点沉重氛围,瞬间被这活宝破坏殆尽。玄夜无奈扶额,应渊的嘴角却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又强行忍住。
就在一行人准备返回之际,异变陡生!
数十道凌厉无匹的剑光,毫无征兆地从云层中暴射而出,目标直指——应渊!
这些剑光纯正浩大,蕴含着精纯的仙灵之力,显然是天界高手所为!而且时机、角度刁钻至极,正好卡在巡逻队换防、玄夜与应渊相距稍远的瞬间!
“小心!”玄夜脸色剧变,紫眸中杀机暴涨!他身形一动,便要瞬移过去!
但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是火麟飞!
几乎在剑光出现的刹那,火麟飞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了应渊身前!他脸上那玩世不恭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赤金色的异能量轰然爆发,在他身前形成一面凝实无比的光盾!
轰!轰!轰!
剑光狠狠撞在光盾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能量冲击波四散开来,将地面刮掉厚厚一层!
火麟飞身形晃了晃,光盾上出现细密裂纹,却硬生生扛住了这波偷袭!他眼中怒火燃烧,死死盯着剑光来处的云层:“藏头露尾的鼠辈!敢动我罩着的人?找死!”
话音未落,他身影已化作一道赤金流星,逆着剑光冲入云层!下一刻,云层中便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和惨叫!
玄夜此时也已赶到应渊身边,修罗神力澎湃而出,将残余的剑气尽数绞碎。他一把抓住应渊的手臂,急声问:“没事吧?”
应渊摇了摇头,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冷静。他看着玄夜眼中毫不掩饰的焦急与后怕,又看向云层中那道纵横披靡的赤红身影,心中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这些偷袭者,目标明确是他,而且用的是天界功法……是桓钦派来的?为了坐实他“勾结魔族”的罪名?还是……别的目的?
片刻之后,火麟飞拎着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仙甲破碎的天将,从云层中落下,重重摔在地上。他拍了拍手,怒气未消:“呸!就这点本事也学人搞偷袭?连我一招都接不住!说!谁派你们来的?”
那天将奄奄一息,却咬紧牙关,不肯开口。
玄夜走上前,紫眸中寒意森然,周身散发的恐怖威压让那天将浑身骨骼都在咯吱作响:“不说?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他手一挥,对闻讯赶来的修罗将领下令,“押下去,严加审问!查清他们的来历和目的!”
“是!”
处理完俘虏,玄夜转身,看向应渊,目光深沉:“你也看到了,桓钦已迫不及待要对你下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立刻回城。”
应渊默然点头。这次袭击,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刚刚有所缓和的思绪。仙魔之争,远未结束。而他身处漩涡中心,已无法独善其身。
火麟飞走过来,揽住应渊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别怕!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下次再有不长眼的,我直接把他揍回娘胎里重造!”
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温度和火麟飞那毫无保留的维护,应渊心中微暖。他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玄夜,又看了看身边这个看似不着调、却关键时刻无比可靠的“后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或许……真的需要重新定义自己的立场和未来了。
回归王城的路上,气氛凝重。北天域的天空,阴云密布,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而应渊心中,那颗关于抉择的种子,已经开始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