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咸阳城。
赵信脚步略显虚浮地从长公子扶苏的府邸走出。晚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稍稍驱散了宴饮的微醺。
今日之行，收获颇丰。不仅加深了与扶苏、蒙恬这两位帝国重量级人物的情谊，更关键的是，他成功点醒了扶苏，使其明白了始皇帝将其派往北疆监军的真正深意——非是厌弃，而是寄予厚望的历练与培养。看着扶苏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与释然，赵信心中也颇为畅快。
当然，赵信选择亲近扶苏，并非全然出于功利。他欣赏这位长公子的品性：仁厚却不失决断（从朝堂怒斥赵高便可见一斑），至诚至孝，心系黎民。所谓的“迂腐软弱”，在赵信看来，不过是其推行仁政的理念与始皇帝的铁腕手段相比显得“温和”罢了。
若未来真由扶苏继位，以其仁德，或许能缓解大秦紧绷的弦，避免那场席卷天下的风暴……
更何况，扶苏还有可能成为自己未来的“大舅哥”呢！想到白日里宫门前惊鸿一瞥的那位玄衣公主，赵信嘴角不禁勾起一丝笑意。挽救扶苏的命运，于公于私，都势在必行！
夜色渐浓，咸阳城陷入一片寂静。街道两旁，除了偶尔从深宅大院透出的点点灯火，便是无边的黑暗。
赵信拒绝了扶苏派车相送的好意，执意步行回府。他看似步履蹒跚，醉眼朦胧，实则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如同潜伏在暗夜中的猎豹，警惕着每一丝风吹草动。
当他行至一处僻静街角，两侧高墙投下更深的阴影时，脚步蓦然顿住。
“不必藏了，出来吧。”
赵信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平静无波，带着一丝穿透夜色的冷冽。
黑暗中，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一瞬。紧接着，一道纤细却蕴含着惊人爆发力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墙角的阴影中无声滑出。她全身包裹在紧致的夜行衣中，勾勒出矫健的线条，手中一柄长剑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
她的脸被黑巾蒙住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如同淬毒的冰刃，死死锁定在赵信身上。
“狗官！”冰冷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刺破夜的宁静，“时隔多日，今日终于让我等到了手刃你的机会！”
“哼，机会？”赵信嗤笑一声，原本佝偻的身躯瞬间挺直如标枪，眼中的醉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锐利如鹰隼般的精光。
“你以为本将为何孤身一人？这何尝不是在等你这条漏网之鱼上钩！飞雪，本将等你，很久了！”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青铜长剑，剑身与剑鞘摩擦，发出清越的龙吟，在这死寂的街道上格外清晰。身为郎中令，出行岂会真的没有护卫？这不过是他精心布置的陷阱，以身为饵，誓要拔除这个威胁皇帝、也威胁他自身安全的顶级刺客！
“狗官！你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暴秦灭我宗庙，戮我子民！今日，我必取你项上人头，以祭我赵国万千冤魂！”
飞雪的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微微颤抖，长剑直指赵信咽喉，森寒的剑气仿佛已刺破空气。
赵信剑尖斜指地面，气势沉凝如山：“看来你我之间，唯有一战。但在厮杀之前，本将倒想问问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刺秦？六国纷争数百年，彼此攻伐，血流漂杵，死伤何止百万？今日秦皇奋六世余烈，一统寰宇，此乃天命所归，大势所趋！唯有天下一统，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方能结束这无休止的厮杀，开创万世太平！你所谓的复仇，不过是螳臂当车，逆天而行！”
“住口！”飞雪厉声打断，眼中怒火更炽。
“好一个天命所归！好一个大势所趋！天下是七国的天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土，自己的祖先，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文字！嬴政凭什么？他凭什么强迫所有赵人、楚人、齐人……放弃自己的文字，穿上秦人的衣服，说着秦人的话？！这是赤裸裸的奴役！是文化血脉的灭绝！这样的‘统一’，天下人岂能心服？！赵人永为赵人，绝不会与秦人合为一体！”
“愚蠢！”赵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目光短浅！你只看到所谓的‘文化灭绝’，却看不到更宏大的图景！我炎黄子孙，同根同源！分裂只会带来无尽的战乱和虚弱！唯有凝聚一体，形成强大的力量，才能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真正站稳脚跟，才能抵御来自北方草原、西方高原、南方百越乃至更遥远地方的威胁！这就叫‘大一统’！是生存与强大的唯一道路！秦皇所为，功在千秋！”
“巧舌如簧！”
飞雪冷笑，剑尖因激动而微微颤动。
“既然你说大一统是正道，那为何统一天下的不能是我赵国？秦人虎狼之性，暴虐无道，筑长城，修驰道，役使万民如牛马！他们有何德何能窃取这天下共主之位？不过是仗着兵戈之利罢了！”
“你……”
赵信看着飞雪眼中那近乎偏执的仇恨与对故国荣光的无限眷恋，胸中那股争辩的锐气忽然泄了。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站在飞雪的立场，她错了吗？她是赵国的女儿，亲眼目睹家国倾覆，亲人离散，那份刻骨的国仇家恨，支撑着她成为最锋利的复仇之刃。她代表的是那个时代无数六国遗民最朴素、最炽烈的情感。而他赵信，拥有的是后世超越千年的历史视野，明白“大一统”是历史的必然选择，是华夏民族走向强盛的基石。这是时代的鸿沟，是认知的局限。或许，当今天下，真正能理解这份超前眼光的，只有那位雄踞于四海归一殿之上的始皇帝本人了。
赵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语气带着一丝复杂：“飞雪，本将……敬你是忠烈之士。我不愿杀女人。今日，你若肯放下执念，对天立誓，从此归隐山林，不再行刺秦之事，本将……可以放你离去。”
这是他最后的让步，出于对一个执着复仇者的敬意。
“痴人说梦！”
飞雪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融入浓重的夜色！手中的长剑化作一道致命的寒光，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直刺赵信心口！她精擅的是刺杀之道，讲究的是一击必杀！黑夜是她最好的掩护，凌厉、迅捷、诡谲的剑招瞬间将赵信笼罩，无穷的杀机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
“来得好！”
赵信低喝一声，不退反进。手中青铜长剑如同拥有了生命，精准地格挡、牵引、反击！叮叮当当！清脆密集的金铁交鸣声骤然在寂静的街道上炸响，如同骤雨敲打玉盘，打破了夜的死寂。火星在剑锋碰撞处四溅，照亮了两张同样专注而冷峻的脸庞！
赵信的力量、速度、反应皆在飞雪之上，剑法大开大合，势大力沉，每一击都蕴含着沛然莫御的力量。飞雪则胜在身法灵动，剑走偏锋，招式刁钻狠辣，往往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如同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两人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上高速交错、碰撞、分离！剑气纵横，卷起地上的尘埃。数十回合过去，飞雪凭借着高超的刺杀技巧和敏捷的身手，竟在赵信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苦苦支撑，虽被压制，却一时难以被彻底击溃。
激烈的打斗声惊动了沉睡的街区。街道两旁的房屋内，纷纷亮起了昏黄的烛光，胆大的百姓推开窗缝，惊恐地窥视着这场发生在深夜的生死搏杀。而远处，一队负责夜间巡城的士卒也被惊动，急促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芒正快速向这边靠近！
“最后一次机会！”
赵信一边疾风骤雨般地进攻，剑势如长江大河连绵不绝，一边沉声喝道。
“放下剑！立誓！本将言出必践！”
“狗官！休想！”飞雪的声音带着喘息，动作却丝毫不慢，一个灵巧的侧身避开赵信势大力沉的一记劈砍，反手一剑撩向赵信肋下，“嬴政不死！我飞雪誓不罢休！总有一日，我必取他首级，以慰我赵国百万亡魂！”
“冥顽不灵！”赵信眼中最后一丝怜悯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决绝。他不再留手，低吼一声，全身的力量骤然爆发！剑势陡然一变，速度与力量瞬间提升了一个档次！如同山岳崩塌，雷霆万钧！
“铛！”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赵信的长剑以无可匹敌的力量狠狠劈在飞雪的剑身上！巨大的力量让飞雪虎口剧震，长剑几乎脱手！她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退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肉眼难辨的、仿佛凝聚着精纯战斗意志的红色流光，猛地从飞雪身上激射而出，瞬间没入赵信的额头！
嗡——！
赵信只觉得脑海一阵清明，仿佛有无数战斗的经验与感悟涌入，身体的协调性、对力量的掌控、对剑招的理解瞬间提升！《战魂真悟》！原来激发它的条件并非一定要杀死对手，只需在意志与力量的交锋中彻底击败对方即可！
“投了吧！本将说话算话！”
赵信感受着体内奔涌的力量，剑指飞雪，声音如同审判。
飞雪挣扎着站稳，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死死盯着赵信，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更加疯狂的仇恨和一丝难以置信——对方的力量，似乎更强了！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不顾一切地再次扑上！剑光如雪，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然而，实力的差距在赵信力量提升后变得更加悬殊。仅仅三招！
嘭！
赵信一记精准的剑身横拍，重重砸在飞雪持剑的手腕上！
咔嚓！
伴随着骨裂的轻响，飞雪的长剑脱手飞出，叮当落地。她整个人也被巨大的力量带得横飞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滑落在地，大口咳血。
“为什么？！为什么！！”
飞雪挣扎着，用那只未断的手撑地，试图爬起，却再次无力地跌倒。她仰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赵信，那目光中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将赵信焚烧殆尽。
“我苦练剑法二十载！寒暑不辍！舍弃一切！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亲手斩下暴君的头颅！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你要阻挡我！狗官！你告诉我！为什么！！”
赵信沉默地站在原地，长剑斜指地面。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着飞雪散乱的黑发。他看着这个满身血污、眼神绝望的女子，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沉甸甸的悲凉。立场不同，信念相悖。他理解她的恨，却无法认同她的路。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老天……你不眷我赵国啊……”
飞雪的目光从赵信身上移开，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那眼神充满了无尽的不甘、怨愤与悲怆。
“可恨！可恨啊——！！” 凄厉的嘶吼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悲鸣，划破长夜。
吼声未尽，飞雪眼中最后的光芒骤然熄灭，只剩下彻底的绝望。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抓起地上掉落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决绝地，朝着自己雪白的脖颈狠狠抹去！
噗嗤！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如同绽开一朵凄艳绝望的花。飞雪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那双曾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向北方——那是故国邯郸的方向。一代赵国顶尖刺客，带着无尽的遗憾与不甘，就此香消玉殒。
火把的光芒终于赶到，将现场照得通明。巡城士卒们看到场中景象，无不骇然失色。
“郎中令大人！您……”领头的军候看着持剑而立、神情复杂的赵信，又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黑衣女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赵信缓缓收回长剑，归入鞘中。他看着飞雪失去生机的脸庞，沉默了片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来人。”
“末将在！”
“找个……清净的地方，把她埋了吧。”
赵信的声音低沉。飞雪的尸体，对朝廷而言是绝佳的威慑反秦势力的工具。但此刻，他心中唯有对这个执着复仇者的敬意。给她一个体面的安葬，是他能为这个立场相悖的对手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喏！”军候虽有些不解，但不敢违逆，立刻指挥手下小心地抬起飞雪的遗体。
赵信不再看那滩刺目的血迹，转身，大步走入更深的夜色之中。身后，是渐渐被火把和人影填满的街道，以及一个时代不甘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