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得了赐名的保清,稚气未脱的脸颊绽开一丝怯生生的笑意。他在塔纳的搀扶下,又规规矩矩朝乾清宫殿门方向叩了几个头,才起身侍立一旁。
此刻,殿外的嫔妃们仍静静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无人敢发出声响,唯有寒风凛冽,呼啸着穿过乾清宫广场,将廊下悬挂的素色帐幔吹得猎猎翻飞。
梁九功步履匆匆自内务府赶回,手捧锦盒,径直步入乾清宫殿内。
不多时,玄烨快步而出,面色沉肃,扬声道:“传朕旨意:皇后梓宫安奉乾清宫前广场,一应丧仪,皆依最高规制操办。着礼部即刻拟出具体仪程,不得有误。”
阶下候着的礼部官员齐齐跪地领旨:“臣等遵旨!”
玄烨的目光再次扫过殿前跪伏的众人,最终落在那拉塔纳和保清身上,语气稍缓:“塔纳,你先带保清回宫吧,莫叫孩子冻着了。”
塔纳忙不迭叩首谢恩:“臣妾遵旨,皇上节哀。”说罢,便牵起保清的手,在宫女簇拥下小心退去。
保清一步三回头,望向乾清宫的方向,小脸上满是不舍,独自喃喃:“皇额娘,保清会乖乖的,给您守灵...”声音虽轻,却在这死寂的广场上异常清晰,至少玄烨听得真切。
马佳蓁蓁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眶再度泛红。身旁的宫女忙递上帕子,轻声劝道:“主子节哀,保重身子要紧呐。”
马佳蓁蓁微微点头,用帕子拭去泪水,可那蚀骨的悲恸,又岂是轻易能抹去的?
张桂姐看着马佳蓁蓁的模样,心中暗自叹息。在这深宫之中,又有谁能真正逃脱命运的拨弄?她下意识地又握紧了怀中那枚冰凉的金锁,仿佛唯有如此,方能汲取一丝微薄的慰藉。
圆姐与桑宁悄然对视一眼,彼此眸底俱是深重的忧虑。皇后骤然崩逝,眼前情势,深宫格局怕是要天翻地覆,往后的日子,只怕步步惊心。
婉仪挺直了纤细的腰背,目光沉静地凝望着乾清宫殿门。她深知,此刻唯有维持这份镇定,方能应对即将纷至沓来的变数。
正当众人各怀心思之际,太皇太后身边的苏麻喇姑来到灵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阶下:“各位格格,都请起吧。皇上与太皇太后已回宫歇息了,诸位也请回宫预备着,循礼部仪注行事便是。”
嫔妃们这才艰难地缓缓起身,膝盖因久跪而刺麻,双腿亦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们彼此搀扶着,在凛冽的寒风中,步履蹒跚地朝各自宫苑挪去。
回到钟粹宫,婉仪径直步入暖阁,疲惫地跌坐在软榻上。
琴音连忙奉上一铜盆热水,将手巾浸透、拧至半干,恭敬地递上:“主子,您敷敷脸,驱驱寒气。”
婉仪接过温热的巾帕,轻轻覆上面颊,那暖意似乎终于驱散了少许渗入骨髓的寒凉。
圆姐与桑宁心中挂念婉仪,也紧随其后跟了过来。两人一进门,便瞧见婉仪倚在榻上,满面倦容。
圆姐心疼地上前道:“姐姐,皇后娘娘仙逝,咱们心里都难过。可你也得保重身子才是。”
婉仪微微颔首,唇边泛起一丝苦涩:“我明白。只是这宫里的风波来得太急,让人实在有些措手不及。皇后娘娘这一去,往后的日子,怕是难得清净了。”
桑宁拧着眉头,气呼呼地说:“哼!那些背后嚼舌根的,着实可恨!帝后情深本是天经地义,有什么好妄加议论的?”
圆姐轻轻拍了拍桑宁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妹妹慎言。这宫里人多眼杂,咱们更须谨言慎行。眼下皇后娘娘的丧仪是头等大事,万不能出了纰漏。”
婉仪深以为然,“安雨妹妹所言极是。咱们行事更要加倍小心。皇后娘娘一生贤德,咱们克尽哀诚,将丧仪办得周全妥帖,也算尽了最后的心意。”
三人正低声商议,琴音悄然入内禀道:“主子,内务府遣人送来了皇后娘娘丧仪一应所需,并附有礼部拟定的仪程单子。”
圆姐面露讶异:“这单子怎的送到姐姐这里了?”
“老祖宗念我先前曾协理过六宫事务,如今也算再为娘娘尽一份心力吧。”婉仪解释道。
“姐姐办事向来是最稳妥的。”圆姐由衷道。
婉仪接过那纸仪程,凝神逐字细阅。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详列着从入殓、守灵、朝夕奠、奉移、出殡到安厝等诸般繁琐仪节,每一步皆有严苛规制。
婉仪轻叹一声,将单子递与圆姐和桑宁:“看来这几日,咱们都不得闲了。”
圆姐接过细看,指尖在宣纸条目上缓缓划过,眉心微蹙:“这仪程如此繁复,稍有不慎便是错漏。咱们非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不可。”
桑宁撇了撇嘴:“哼,横竖我便照着这单子上的来,一丝不苟,看谁还能挑出错处!”
婉仪闻言,唇边终于浮起一丝浅淡却真切的笑意:“妹妹有这份心便好。只是这丧仪期间,迎来送往、规矩森严,咱们姊妹更要互相扶持,多加照应。”
圆姐与桑宁俱是郑重颔首应下。
桑宁低头整了整被雪水浸湿的衣袖,轻声道:“姐姐们且先歇着,容妹妹回宫更衣。这身孝服沾了雪水,若叫皇上瞧见,怕是要怪罪我不尊仪容,不敬皇后娘娘了。”说罢,福身一礼,款款退去。
桑宁离去后,暖阁内一时静了下来。婉仪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圆姐瞧见婉仪指尖微微发颤,轻声问道:“姐姐可是在忧心什么?”
婉仪收回凝望飞檐的目光,茶盏中倒映的眉眼泛起涟漪。
“皇上如今只顾着操持皇后丧仪,”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斟酌,“可依着皇上素日里多疑的性子,待回过神来...”话未说完,她仿佛觉得不妥,轻轻摇了摇头,改口道,“皇上近来多梦少眠,难免要多想些。”
“娘娘不是...不是难产而亡么?莫非还有什么隐情?”圆姐的话未说完便噤了声,只余一双杏眼惊疑不定。
“自然是难产。”婉仪带着一种刻意的肯定,仿佛在说服自己,也仿佛在封住圆姐的疑问\/。
“只是皇上近来多梦少眠,难免要多想些。”婉仪声音很轻,又重复了一遍。
圆姐望着窗棂上渐浓的夜色,轻声道:“但愿娘娘早登极乐,这些事都能随着梓宫一同入土为安。”
“但愿如此吧。”婉仪的声音轻如叹息,融入了渐深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