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里的果子刚刚吃完,钮钴禄府上的折子却在急急递进了乾清宫。
梁九功躬身闪入殿内,玄烨正斜倚在榻上看书。
“万岁爷,遏必隆大人府上递了折子进来,说是要紧事。”
“拿来我看看。”
梁九功恭敬呈上折子,垂手退至一旁。
玄烨展开折子,只扫了一眼,便霍然坐直了身子。
“梁九功,备车,去遏必隆府上。”
“皇上,这天色...” 梁九功觑着窗外渐沉的暮色,欲言又止。
“朕让你去你就去!”玄烨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梁九功不敢再多言,疾步退出去备车。
待他离去,玄烨自行解着外衫盘扣:“魏珠!”
魏珠闻声进殿,见皇帝正自己宽衣,惊得忙上前:“哎唷主子爷,您万金之躯怎好亲自动手!仔细伤了御体!”转身急朝外唤:“快进来两个手稳的,伺候主子更衣!”
两个小宫女应声趋入,手脚麻利地上前替皇上解衣。
玄烨微蹙着眉吩咐:“寻件暗色稳重的常服。”又对魏珠道:“你去慈宁宫回皇玛嬷,说遏必隆病重,朕需出宫一趟,请她老人家勿忧。” 魏珠正要领命退出,玄烨又叫住他,“把永和宫格格也叫上,就说是伴驾,莫提旁的。”
魏珠领命,匆匆而去。殿内只余衣衫窸窣之声,两个小宫女屏息凝神,动作轻巧地为玄烨换上墨蓝色暗云纹的常服。玄烨眉宇间那点不耐并未散去,目光沉静,却仿佛穿透了殿宇,落在宫墙之外。
不过片刻,梁九功的声音在殿外响起,裹着夜风的微凉:“万岁爷,车驾齐备了。”
玄烨不再多言,抬步便走。梁九功躬身在前引路,一盏气死风灯在夜色中幽幽晃动,映照着御前侍卫们沉默如铁的身影。
銮驾并未大张旗鼓,只是寻常亲王规制的青呢马车,前后数骑护卫,马蹄包了棉布,踏在宫道上悄无声息。
刚出乾清门不远,便见魏珠引着一乘小轿疾步而来。轿帘微掀,露出一张尚带稚气的清秀面庞,正是桑宁。她显然匆匆被唤来,鬓角微松,眼中带着一丝茫然,但见到御驾,立刻便要下轿行礼。
“免了,上来。”玄烨的声音自马车内传来,听不出情绪。
魏珠忙打起车帘,桑宁被搀扶着上了马车,规规矩矩地缩在角落。车内空间不大,弥漫着龙涎香和玄烨身上清冽的气息。她偷偷觑了一眼年轻的皇帝,只见他闭目养神,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与平日温和讲学的模样大相径庭。她心中惴惴,想问又不敢问,只觉这深夜伴驾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与压抑。
马车在寂静的京城街道上疾驰,偶尔能听到巡夜兵丁的呼喝声远远传来,随即又被车轮声碾过。梁九功紧贴着车辕,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浓重的夜色,手心微微出汗。他知道,皇上此行,绝非探病那么简单。遏必隆曾乃四辅臣之一,他的“病重”,牵动着朝堂最敏感的神经。
终于,车驾在钮钴禄府邸的侧门前停下。门房显然早已得了消息,大门无声地开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管家带着几个家丁,在门内黑压压跪了一片,灯笼的光线映照着他们脸上难以掩饰的惊惶与悲戚。
“皇上万岁...”老管家声音哽咽,伏地叩首。
玄烨没等他说完,已一步跨下马车,夜风卷起他常服的衣角。“遏公何在?”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在…在内室暖阁。老大人午后便……便不大认人了。”管家颤巍巍地回答。
玄烨不再多言,径直向内走去。梁九功与侍卫们紧随其后,如影随形。
桑宁一下车便慌了神。府上出了何事?皇上亲临?莫非家人病重?她本能地小跑几步,紧跟康熙身后,心头不安化作巨大恐慌。
穿过几重庭院,空气中药石的气味愈发浓重,压抑的哭泣声隐约可闻。行至一处灯火通明的暖阁前,玄烨脚步微顿,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暖阁内温暖如春,却弥漫着垂死的气息。重重帐幔后,昔日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遏必隆躺在锦被之中,双目紧闭,面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床榻边跪着几位满面泪痕的妇人,见圣驾突至,惊得忘了哭泣。
玄烨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锁住床上那形容枯槁的人。他一步步走近,脚步沉重。
一直紧跟的桑宁,借着明亮烛光,终于看清了榻上面容。她呼吸猝然一滞,小手死死捂住嘴,一双杏眼瞪得极大,瞬间盈满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巨大悲伤,那床上躺着的,分明是她阿玛!
单薄的身子抖得厉害,若非强撑,几乎软倒。
桑宁甩开绯云的手,扑向床前:“阿玛!你这是怎么了?阿玛!”
此时她终于明白了那句“莫提何事”背后的沉重,也明白了皇帝深夜带她前来的深意。恐惧与悲伤如冰冷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玄烨轻抚她发顶,沉声道:“朕带了太医来,莫急。”
桑宁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玄烨袍子的一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求...求皇上救...救救我阿玛,太...太医...”后面的话被泣不成声的哽咽堵住。
玄烨感觉到了衣袖上传来的微弱却固执的力道,以及那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没有回头,只是将另一只手覆在了那只冰凉的小手上,轻轻拍了拍:“朕知道,莫急。”
他的目光,依旧沉静如渊,牢牢地钉在遏必隆的脸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整个暖阁静得可怕,只有压抑的呼吸和烛火轻微的噼啪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帘子忽地掀开,乌林珠自外而入。见丈夫病榻前立着一男一女,正欲发问,目光瞥见了一旁的梁九功与绯云。
她慌忙行礼:“臣妇给皇上请安。”
桑宁闻声回头,声音带着哭腔:“额娘!阿玛他这是怎么了?”
玄烨还未叫起,乌林珠只好继续拘着礼。桑宁却顾不得这些,踉跄扑到额娘跟前,抓住她的手臂:“额娘!你说话啊!阿玛这到底是怎么了?”
“福晋请起罢。”玄烨的声音响起。
“谢皇上恩典。”乌林珠这才借着女儿搀扶的力道直起身。
她反手紧紧握住桑宁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指尖冰凉,看向女儿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楚。
“你阿玛他...旧疾犯了,只是...”她喉头哽咽,以绢帕死死捂住口鼻,极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这次咳出的...是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