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姐的预感果然成了真。没出几日,关于承乾宫那位新格格入宫头天便摔了妆匣的消息,便如同长了脚的风,悄无声息地吹遍了东西六宫的角落。宫人们私下嚼舌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赫舍里阿吉格格如何“不识抬举”、“脾气骄纵”,竟将叶赫那拉格格好心好意送去添妆的紫檀木妆匣,“哐当”一声给摔了出去!言辞之间,无不暗指这位赫舍里家的格格心气儿太高,连叶赫那拉家格格的体面都不放在眼里。
消息传到永和宫,桑宁正歪在榻上翻看一本闲书,闻言也只是抬了抬眼皮,好奇地问绯云:“咦?婉仪姐姐真把她自己的嫁妆匣子送给阿吉了?这倒是稀奇,送点茶具首饰不就好了,何必送那么贴身的物件?”她嘀咕了两句,觉得这事实在费解,便摇摇头,只当听了个新鲜笑话,很快又沉浸在书页里,不再理会。
圆姐听闻这传言时,正在窗下修剪一盆兰草。她握着银剪的手微微一顿,唇角却勾起带着几分洞悉与嘲讽的笑意。她放下剪子,轻轻抚过兰叶,心中暗忖:婉仪啊婉仪,你这步棋,走得太急躁。送些寻常茶具首饰,不过是份例内的示好。偏生要送一件自己陪嫁的妆匣……这哪里是单纯的添妆?分明是试探,是想看看这位新入宫的赫舍里贵女,对你这位协理六宫格格的体恤,究竟买账几分。如今妆匣被摔,无论真相如何,婉仪这脸面,算是被当众拂了,也难怪宫人们议论纷纷。只是……这摔的背后,究竟是阿吉年轻气盛的真性情,还是婉仪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
圆姐虽不想掺和进这新人与旧人的暗流之中,但婉仪此举的意图过于明显,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那日出钟粹宫,恰巧在宫门口遇见正要外出的婉仪。婉仪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仿佛承乾宫的风波从未波及到她。
“婉仪姐姐。”圆姐福了福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意味,“世事纷扰,人心难测。妹妹近来读史,常思‘过犹不及’四字,深觉有理。万事万物,讲究个恰如其分。过了,反易生枝节,累及自身。”她点到即止,并未提及承乾宫一字半句,但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传递的信息却清晰无比。
婉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如同完美的瓷器裂开一道细纹,但转瞬即逝。她很快恢复如常,语气亲昵:“安雨妹妹说的是,姐姐记下了。”目送着圆姐转身离去的背影,袖中的手指却悄然攥紧,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安雨竟能一眼看穿她送妆匣的试探之意?!那……那太皇太后呢?老祖宗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是否也早已将她这点心思尽收眼底?这个念头让她心中警铃大作,惊出一身冷汗。她太过急于在新人面前确立地位,却忘了这深宫里,最忌锋芒毕露,尤其……是在那些真正掌权者眼皮子底下!
圆姐走出宫门,心绪也有些纷乱。自己是否多此一举?那番话是否太过直白?婉仪会如何想?会不会反而引来猜忌?但转念一想,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再纠结也是徒增烦恼。婉仪若是个明白人,自会收敛;若执迷不悟,那也是她自己的造化。不如顺其自然,静观其变。这般想着,心中那点不安才稍稍平复。
踏入永和宫暖阁,里面却是一派难得的温馨景象。桑宁正兴致勃勃地坐在书案前,手把手教着琥珀写字。案上铺着宣纸,摆着笔墨。琥珀神情专注,握着笔的手还有些生疏的颤抖,但一笔一划却写得极为认真。桑宁在一旁指点着:“对,这一横要平……这一竖要直……手腕放松些……”
“姐姐快来!”桑宁见圆姐进来,立刻招手,献宝似的拿起琥珀刚写好的一张字,“快看琥珀这字写得如何?才学了没几日,竟有模有样了!”
圆姐收起纷乱的思绪,走到案前,俯身细看。纸上的字迹虽显稚嫩,笔画也谈不上遒劲有力,但胜在干净整齐,结构清晰,透着一种初学者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灵气。她由衷赞道:“笔锋干净,结构端正。虽算不得多么利落老练,但短短几日能写到这般地步,已是极好了!琥珀,你这可是天赋极佳啊!”
桑宁得意地扬起小脸:“那可不?也不看是谁教的!”她随即又叹了口气,带着点惋惜,“就是可惜了,可惜琥珀是个女儿身。若是个男儿身,这般伶俐,又肯下功夫,未必不能考个功名回来。”显然桑宁已经忘了琥珀口不能言,还当她是正常的。
圆姐闻言,正色道:“女子又如何?哪家的主母福晋不是女子?管家理事、相夫教子,哪一样不要心细如发运筹帷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者大有人在,才情见识,未必就输给朝堂上的男儿!”她顿了顿,想起前些日子的见闻,举例道,“就拿前些日子刚受封的固伦长公主来说,嫁去巴林部,抚育子民,协理政务,‘巴林公主’的贤名远播草原,令多少须眉汗颜?这‘女中豪杰’的名头,可不是谁都能担得的!”
桑宁却撇了撇嘴,带着点不以为然:“姐姐可是说笑了!‘巴林公主’是皇上嫡亲的姑母,身份贵重,那名声自然是拣着好的往外传。我先前还听人私下里说呢,她二嫁那会儿,为了争宠,还和额驸色布腾原有的妻妾打作一团呢!闹得沸沸扬扬的。再是女中豪杰,不也得困在后宅,嫁人生子,争风吃醋?”她语气随意,显然是把这当作姐妹间的闲谈八卦。
圆姐脸色微变,连忙压低声音:“我的小祖宗!慎言!这可是太皇太后最最宠爱的格格,你这话若是传出去,可怎么得了!”她紧张地看了一眼门口。
桑宁却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圆姐过于谨慎:“怕什么呀姐姐?咱们姐妹私下里闲磕牙,又不是说她什么不好。再说了,”她环顾了一下暖阁,目光扫过垂首侍立的绯云和依旧专注练字的琥珀,“这屋里头,都是你我心腹之人,又有何惧?”
她话音刚落,暖阁门口便传来小宫女略带急促的通传声:“二位主子,御前的魏公公来了!”
这声通传瞬间打破了暖阁里方才还轻松闲适的氛围。桑宁脸上的笑容僵住,眼中闪过一丝茫然的惊讶,御前的人怎么突然来了?圆姐的心则是猛地一沉,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桑宁,又飞快地扫过案上那张琥珀练字的纸。
魏珠此刻前来,所为何事?难道……刚才桑宁那几句无心之言,竟这么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