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圆姐拖着依旧有些酸软的身子回到钟粹宫。圆姐刚在春桃的伺候下换了身舒适的常服,堪堪在临窗的软榻上坐下,还未来得及喝口热茶缓口气,桑宁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桑宁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急切,几步就冲到圆姐跟前。
圆姐忙要起身相迎,谁知腿脚一软,让她身形一个趔趄,差点直接栽倒!幸而桑宁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了她,语气满是关切:“姐姐小心!”
桑宁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扶着她重新坐稳,自己也挨着坐下。
桑宁一双杏眼满是担忧地上下打量她,看着圆姐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以及坐下时那不易察觉的蹙眉,立刻担心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脸色瞧着也不大好!可是哪里不舒服?”她压低了声音,带着探究,“可是……昨夜侍寝……皇上他……”
圆姐被她问得面颊微热,这浑身的酸痛如何能向未经人事的桑宁解释清楚?她只能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含糊道:“许是……累着了。没什么大碍,歇歇就好。”
“累着了?”桑宁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浓浓的不忿,“知晓姐姐你去侍寝了,可怎么能累成这般样子?我瞧着都心疼!这……这分明是糟践人嘛!”她心疼地握紧了圆姐的手。
“宁儿!莫要胡说!”圆姐心头一跳,连忙低声喝止,紧张地瞥了一眼门口。这话若传出去,可是大不敬!
桑宁却是不服气,小嘴一撅,继续替姐姐抱不平:“我哪里胡说了!先前蔓儿姐姐、还有婉仪姐姐她们侍寝回来,第二日一早去给仁孝皇后请安,哪个不是神清气爽、容光焕发的?怎得到姐姐你这里,就……就劳累至此?皇上他……他就是欺负姐姐老实!”
桑宁这番口无遮拦的话,像小锤子一样敲在圆姐心上,让她面红耳赤,心里又羞又恼地想着:可不是欺负么!变着法子折腾人,嗓子都……都哑了还不让用膳!
可这话哪能说出口?她只能板起脸,轻轻拍了桑宁手背一下,嗔道:“没有的事!宁儿你莫要瞎猜。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过是规矩多了些,皇上……不曾欺负于我,你且放心就是。”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底气。
桑宁看着姐姐躲闪的眼神和绯红的脸颊,半信半疑,但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好再追问。
姐妹俩又闲话了片刻家常,圆姐忽然想起那要命的西洋镜,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宁儿,婉仪姐姐可曾也给你送了那种西洋小镜去?”
“送了呀!”桑宁点点头,不以为意,“那小玩意照得可清楚了,比铜镜强多了,我瞧着新鲜,就叫绯云收在妆匣里了。”说着就要唤绯云去取。
“不必!”圆姐连忙按住她的手,神色严肃起来,压低了声音,“那镜子,你且收好,婉仪姐姐私下送来的,并未走内务府的明路,是叶赫那拉府直接递进来的。”
桑宁不以为意:“我就在自己宫里用用,又不会拿到皇上跟前去晃悠,怕什么?”
圆姐叹了口气,将玄烨今早的震怒隐去关键,只拣要紧的说:“莫说痴话。这西洋镜是稀罕物,本不该随意流入宫闱。不止是皇上跟前,在老祖宗宫里,还有其他娘娘跟前,都避着些,别拿出来。皇上……不喜外臣私相授受于后宫。你明白吗?”她想起玄烨那冰冷的眼神和梁九功跪地请罪的场景,心头就沉甸甸的。
桑宁虽天真,但生在官宦之家,对“私相授受”的分量还是懂的。她脸色微变,收起了那份随意,认真地点点头:“姐姐,我晓得了。你放心,我就在自己宫里偷偷用用,出门绝不带着,更不会在老祖宗跟前显摆。”
见桑宁听进去了,圆姐松了口气。桑宁又坐了一会儿,见圆姐眉宇间倦色难掩,时不时揉着腰,便体贴地起身告辞:“姐姐好生歇着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桑宁一走,圆姐强撑的精神瞬间垮塌。她几乎是挪到内室的榻上,刚沾着枕头,浓重的疲惫就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春桃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一条薄薄的锦被,看她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显然是累极睡着了,这才悄悄退到门口。
门外,秋菊正踮着脚想往里张望。春桃连忙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嘘!主子睡了,小声些,别吵着。”
就在这时,隔壁后殿小厨房的门帘一掀,琴音端着一个空托盘走了出来。琴音瞧见春桃和秋菊守在门口,圆姐的房门紧闭,便凑了过来,好奇地小声问:“你家主子回来啦?这大白天的,怎么关着门?”
秋菊脸上立刻浮起一丝与有荣焉的炫耀,抢着低声道:“可不是嘛!我们主子伺候皇上,累着了,正小憩呢!”语气里满是得意。
春桃眉头一皱,赶紧扯了她一下,瞪她一眼,转头对琴音找补道:“莫听她瞎讲!是主子伺候皇上用膳,在御前站了许久规矩,回来乏了,歇歇。” 她可不敢把伺候皇上累着了这种引人遐想的话传出去。
琴音听了,露出一副感同身受的表情,连连点头:“哦哦,那是真辛苦!站规矩最是磨人。我家主子先前在乾清宫伺候皇上用膳,也是站了足有好几刻钟呢,回来腿都僵了,我瞧着都心疼。”她的话语间,倒是将侍寝的累和伺候用膳的累混为一谈,无意中给圆姐解了围。
太阳还未完全西沉,西边的天空刚染上一抹橘红,钟粹宫的宫门处又出现了梁顺那熟悉的身影。
春桃眼尖,连忙迎了出去:“顺公公来了?快请里面坐。”
梁顺摆摆手,脸上是惯常的恭敬笑容:“不了,李主子可在?奴才有旨意传达。”
秋菊则飞快地跑进内室,轻轻摇晃着圆姐:“主子,主子!快醒醒!御前的顺公公来了!”
圆姐睡得正沉,被骤然唤醒,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听到“顺公公”三个字,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抗拒涌上心头,眉毛瞬间拧成了死结,几乎是咬着牙嘟囔:“怎么……又来了!”她挣扎着坐起身,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和疲惫,“扶我起来……更衣。”
一番匆忙的梳洗更衣,圆姐强打起精神,重新换上一副温婉得体的笑容,走出内室。梁顺已在正厅垂手等候。
“有劳顺公公久等。”圆姐笑容恰到好处,“可是皇上有何吩咐?”
梁顺连忙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恭敬:“回李主子话,万岁爷口谕,宣您今晚乾清宫侍奉。”
圆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瞬,虽然极快地恢复了常态,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疲惫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抗拒,还是被一直留意她的春桃捕捉到了。她微微屈膝,声音依旧平稳恭敬:“臣妾遵旨。有劳公公跑这一趟。”
“奴才分内之事,李主子客气了。”梁顺完成了差事,恭敬告退。
待梁顺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圆姐强撑的那口气瞬间泄了。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软软地倚靠在身旁春桃的身上,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走吧……扶我回去拾掇拾掇,准备着吧。”声音里满是认命般的无力感。
回到内室,秋菊一边帮圆姐重新整理鬓发,一边终于忍不住,带着几分不解和雀跃小声问道:“主子,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皇上连着召您侍奉,这是多大的恩宠啊!您怎么瞧着……倒像是不太开心呢?”她实在想不通,这等荣耀之事,主子为何愁眉不展。
春桃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狠狠白了秋菊一眼,却不敢出声呵斥。
圆姐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自己难掩倦容的脸,又想到那面被勒令必须“日日拿着”的翟鸟西洋镜,心头百味杂陈。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既像解释,又像自嘲:
“傻丫头,你懂什么。皇上是九五至尊,御前规矩森严,讲究众多,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需万分谨慎,稍有差池便是罪过,定要处处小心,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依旧酸痛的腰肢,声音更低了几分,“这般……岂能不累人?”
秋菊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看着主子眉宇间化不开的倦意,终于隐约明白了几分那“恩宠”的份量。
春桃则默默低下头,手脚麻利地为圆姐挑选着今晚要佩戴的首饰,心中却是一片沉甸甸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