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沉入了宫墙之后，钟粹宫的庭院里渐渐暗了下来，只余下廊下几盏气死风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春桃早已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一个绣绷，对着灯光，看似专心致志地绣着帕子上的花鸟。若有路过的宫女太监好奇问起，她便笑笑：“给主子绣些小玩意儿，屋里闷热，外头还凉快些。” 她坐的位置，正对着二门，目光时不时看似无意地扫向大门的方向。
夜色渐浓，蚊虫果然多了起来。春桃一边挥着手驱赶，一边在心里焦急地估算着时辰。就在她几乎要失去耐心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大门处，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春桃立刻放下绣绷，借着起身的动作，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确实无人注意。她身形一闪，敏捷地穿过二门，快步走向大门。
“哎呦！小公公，你可算来了！我都快被这蚊子给生吃了！”春桃压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抱怨迎了上去，语气熟稔。
那小太监正是王永寿的徒弟，见春桃出来，连忙赔着笑，也压着嗓子：“姐姐莫怪，莫怪！实在是这药材金贵又难寻，师傅好不容易凑齐了，就立刻打发奴才赶紧给姐姐送来了，一刻不敢耽搁！”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厚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方块，小心翼翼地递给春桃。
春桃连忙伸手接过，入手微沉，带着点药材特有的干燥气息。她心知肚明里面是什么，嘴上却道：“无妨，给我吧，辛苦你跑一趟了。”她掂量了一下，分量似乎不轻。
小太监如释重负，又低声叮嘱了一句：“姐姐可收好了！现下外头正打着仗呢，好些药材都运不进来，贵得很！师傅也是费了好大劲儿，从恭亲王福晋份例里头剪了几枝，才弄到这些品相好的。”说完，他躬了躬身，“那奴才就先回去了，姐姐也快回吧，夜里凉。”
“嗯，我晓得，你回吧，替我给你师傅道声谢。”春桃点点头，看着小太监的身影消失在宫道黑暗中，这才抱着那包得严严实实的纸包，迅速转身，脚步轻快地闪回了钟粹宫院内。
她没有在院子里停留，径直抱着纸包钻进了圆姐居住的正殿。殿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小灯。
圆姐还在内室休息，外间值夜的秋菊和冬梅正坐在灯下，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聊着天，显然并未注意到她进来。
春桃的心这才彻底放回肚子里。她走到外间靠墙的角落，背对着门口，飞快地解开纸包最外面的一角，凑近了仔细瞧了一眼。
借着微弱的灯光，能看到里面是几根颜色棕黄、根须分明、看着还算粗壮的参须，旁边还有几枚大小均匀、色泽微黄的燕角。
春桃用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又凑近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参味和燕窝特有的腥气传来。
她满意地点点头，王永寿果然没糊弄她，这些虽然比不上整支的上好人参和完整的官燕盏，但在这战时，也绝对是难得的滋补佳品了，品相确实不错。
她迅速将纸包重新裹严实，然后毫不犹豫地掀起自己外衣的前襟，将这包珍贵的药材塞进了胸口贴身的衣领内侧。
冰凉的纸包贴着温热的肌肤，让她打了个激灵，但同时也带来一种隐秘的安全感。她整理好衣襟，确保看不出任何异样，这才若无其事地走到秋菊和冬梅旁边坐下。
这一晚，春桃是和衣而卧的。那包药材紧紧贴在心口，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也像一份沉甸甸的希望。她睡得并不安稳，梦里都是药材、绯云和桑宁那张带着怨气的脸。
天还未亮透，守夜的秋菊刚换班回来不久，还睡得很沉。春桃却已经悄悄睁开了眼睛。她小心翼翼地摸下床铺，动作轻得像猫。
同铺的冬梅被细微的动静惊动，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含糊地问：“唔……春桃姐姐？你去哪儿？可是要换值了？”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
春桃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心猛地一跳，差点叫出声。她连忙稳住心神，压低声音，尽量自然地回答：“没呢，时辰还早。我去趟净房，你继续睡吧。”说完，不等冬梅回应，便轻手轻脚地溜出了耳房。
冬梅嘟囔了一声，翻个身，很快又沉入了梦乡。
春桃踏出房门，外面是深秋微露的晨光，天色灰蒙蒙的，带着刺骨的寒意。她裹紧了外衣，辨明方向，毫不犹豫地朝着永和宫快步走去。她记得很清楚，绯云昨日说过，今日轮到她值夜。
永和宫的大门已经开了一条缝，显然是早起打热水的小太监已经出去过了。春桃躲在宫墙的阴影里，探头往门缝里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宫女们显然还未起身，只有廊下守夜灯笼的光在晨风中摇曳。
时机正好！春桃深吸一口气，侧身从门缝里敏捷地闪了进去，身影迅速隐没在院中假山的阴影后。她对永和宫并不陌生，轻车熟路地摸到了桑宁居住的后窗下。
她屏息凝神，贴在冰凉的墙壁上，仔细听着屋内的动静。果然，里面传来了细微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整理东西准备换班了。春桃连忙闪身躲到了旁边一丛茂密的竹子后面。
没过多久，偏殿的门“吱呀”一声轻响，绯云揉着眼睛，带着值夜后的疲惫走了出来。
她刚伸了个懒腰，一眼就瞥见了藏在竹子后面的春桃，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困意全消。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主屋方向，确定没有动静，这才快步走到春桃跟前，压低声音急问：“桃儿？！你……你怎么一大早就跑来了？让人看见怎么好！”
春桃没说话，只是迅速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被她体温焐得微温的油纸包，塞到绯云手里，声音同样压得极低：“拿着，你娘的救命药。”
绯云的手猛地一颤，低头看着手中那个沉甸甸的纸包，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她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熟悉又珍贵的参味钻入鼻腔，还夹杂着燕窝的气息。
她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这……这……现在宫里的药材都金贵得很，尤其是人参……你……你从哪里弄来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春桃看着她，眼神坦荡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我和我家主子说了。主子体恤宁主子，怕她知道了忧心，便拿出自己的体己银子，让我想法子去外面换了这些药材回来。主子说，能帮一点是一点。”
“你！”绯云眼眶瞬间红了，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声音都带了哽咽，“我……我多不愿麻烦主子们……你怎么就……就去麻烦李主子了！这……这让我如何是好！”她握着纸包的手微微发抖，仿佛那纸包有千斤重。
春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异常平静，却字字清晰：“二位主子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不叫宁主子知道，是为了不让她忧心。那我家主子作为姐姐，多担待些，照顾妹妹身边的人，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这有什么麻烦的？”她直视着绯云的眼睛，“绯云，你是个聪明人，你说是吗？”
绯云浑身一震，春桃这话，看似解释，实则点破了她夹在两位主子之间的困境，更暗示了圆姐对桑宁一如既往的姐妹情谊。
她看着春桃坦荡又带着深意的眼神，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唉……罢了……你这话……唉，罢了。主子……主子她……怕是真遇着什么事了。” 她终于松了口，语气沉重而忧虑。
春桃心中一定，知道突破口已经打开。但她并不急切追问，反而后退一步，语气淡然：“你既不愿多说，那我就不问。我今日来，只是送药。” 她以退为进，将选择权交给了绯云。
绯云看着手中的药包，又看看眼前这个为了姐妹情谊甘冒风险、心思玲珑的春桃，心中那点最后的犹豫终于被感激和愧疚彻底冲垮。她咬了咬牙，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决绝：“你都用心至此了……为了二位主子好，我这再不说，就真不是人了！”
春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但面上依旧平静：“你想好了？”
绯云用力点头，语速极快：“主子快醒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回吧，等我下值，午时前后，我寻个由头去御花园东边的假山后等你！有些话，我必须当面跟你说清楚！”
春桃立刻点头：“好！我知道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要说的，可能……直接同我家主子讲？”
绯云脸上闪过一丝挣扎，随即坚定地点头：“行！我同你说，你也告诉李主子！这事……恐怕只有李主子能帮主子了！”
“好！”春桃心中大石落地，“那你先忙，千万小心。我先回了。”她不敢再多留，最后深深看了绯云一眼，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闪出了永和宫的大门。
晨光熹微，宫道上的寒气似乎也散去了几分。
春桃快步走在回钟粹宫的路上，胸口贴着药材的地方已经不再冰凉，反而因为激动和即将揭晓的秘密而微微发热。
她抬头望了望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午时，御花园假山后……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