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像只刚出笼的雀鸟，在外头溜达了一圈，吸饱了初冬清冽自由的空气，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刚迈进二门，却见正殿大门敞开，几个小太监正抬着沉重的紫檀木圆桌面往里搬，春桃和秋菊指挥着人擦拭条案、铺设桌围。
圆姐裹着一件银鼠皮坎肩，正站在正殿高高的门槛内，低声对李福交代着什么，侧脸在晨光下显得有些疲惫，却又带着一种沉静的专注。
“姐姐！”桑宁风风火火地跑上前，一把拉住圆姐的胳膊，满脸不解，“你起来啦？不是说要补觉吗？折腾这正殿干嘛？一会咱们在我房里用膳不就是了？”她嫌弃地瞥了一眼那笨重的圆桌。
圆姐被她拉得微微一晃，稳住身形，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唉，刚被梁九功叫醒传了旨，皇上午膳要来。”
“啊？！”桑宁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他来作甚！”喜悦褪去，只剩下烦躁和不情愿。刚解了禁足，只想和姐姐安安静静吃顿饭，这煞风景的皇帝又来凑什么热闹？
圆姐连忙拽了她一下，示意她噤声，摇摇头，眉心微蹙：“我也不知。许是来看看你这悔过得如何了？”
桑宁一听，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嘟囔道：“本想着今日好同姐姐一起用膳了，这下……唉！”她跺了跺脚，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看着妹妹瞬间黯淡下去的神色，圆姐心中也泛起一丝无奈。她伸手替桑宁理了理鬓边跑乱的碎发，语气放得更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好了，莫要躲懒。皇上来了，你需得上前问安谢恩。八成也是要一同用膳的。”
“我不想！”桑宁扭过头，赌气似的。想到要对着那张冷脸，还要装模作样地谢恩，她就浑身不自在。
“宁儿听话。”圆姐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目光直视着桑宁的眼睛，“这不是你不想就能不做的。想想你阿玛，想想钮祜禄家。皇上开心了，你才有机会，我们才有机会去谋划那些你想做的事，不是么？”
桑宁浑身一震，想起阿玛额娘的死，想起明珠的嘴脸，想起自己被困永和宫时的绝望。她咬住下唇，沉默了半晌，才闷闷地妥协道：“那好吧，那我一会多吃饭，少说话。”
圆姐松了口气，又紧跟着叮嘱：“谢恩，可记住了？态度要诚恳些。”
桑宁用力点了点头，像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转身就要往东配殿走：“我先回房歇歇，想想这事就头疼。”
“听着声就赶紧出来！听见没？”圆姐不放心地冲着她的背影又喊了一句。
“知道啦！”桑宁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转角。
圆姐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重新投入到眼前的忙碌中。时辰不多了。
她指挥着小太监将圆桌在正殿中央摆正，亲自查看椅子的摆放位置和距离。目光扫过那几张黄花梨木的靠背椅，她顿了顿，对春桃道：“去库房寻几个最厚实的锦缎椅袱来，垫在椅子上。”
春桃应声去了。圆姐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桌面铺设的桌布是否平整无褶皱。等春桃抱着几个蓬松柔软的锦垫回来，圆姐接过来，竟亲自走到主位那张椅子旁，弯腰将厚垫仔细铺好，用手按了按，确认足够软和舒适。接着，她又走到桑宁和她的座位旁，同样仔细地铺上厚垫。
春桃在一旁看着，心头微动。主子这细致劲儿……给宁主子铺垫子是常有的体贴，可如今连皇上的座位也这般上心，甚至亲自上手……这不知不觉间，对那位的心思，竟也细致到这般地步了么？
巳正二刻刚过，远处宫道上隐隐传来“肃静”、“回避”的禁鞭声，遥遥飘入永和宫。
圆姐心头一紧，立刻对春桃道：“看着膳桌，我去叫宁儿。”她提起裙摆，快步穿过庭院，走到东配殿门前，轻轻叩了叩：“宁儿，快出来！皇上快到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桑宁慢吞吞地走出来，脸上带着视死如归的凝重，身上倒是换了件相对鲜亮的水绿色旗装。
“走吧。”圆姐拉起她的手，只觉得她手心冰凉。两人快步走到永和宫二门前，刚刚站定，屏息凝神。
“皇上驾到——！”
太监尖利的唱喏声划破永和宫的宁静，清晰地响在门口。
沉重的宫门被侍卫推开，玄烨一身石青色常服，披着玄狐大氅，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身后只跟着梁九功和几个贴身侍卫，阵仗不大，却自带一股迫人的威仪。
圆姐和桑宁立刻屈膝，盈盈拜下，声音齐整：“皇上吉祥。”
玄烨脚步未停，径直走到圆姐面前，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托了起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还算温和：“起来吧。”
随即，他的目光才转向还跪在地上的桑宁，语气明显冷淡了许多，只随意地挥了下手：“都起吧。”
圆姐被玄烨亲手扶起，心头微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瞥见桑宁还跪着，玄烨那冷淡的态度让她心头微涩。她不动声色地轻轻扯了一下玄烨的袖口，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但开口时依旧是规矩客气的：“皇上怎得这么早就来了？不是说将近午时才来吗？” 她试图缓和气氛。
玄烨被她那一眼看得心头微痒，又见她言语间透着关切，虽然被客套包裹着，方才因桑宁而起的些许不快也散了些，挑眉道：“怎么，朕来早了还不好？早些来，早些用膳，早些看你。” 最后三个字，他声音压低，带着点暧昧的笑意，目光灼灼地锁着圆姐。
圆姐脸颊微热，垂下眼帘：“自是极好的。” 她侧身让开道路。
玄烨心情似乎好了不少，抬步就往正殿走，走了两步，像是才想起桑宁，头也不回地用手指了指她：“你也来。”
桑宁站起身，低着头，闷闷地跟在后面。
圆姐快走两步，轻轻拉住桑宁的袖子，低声提醒：“皇上赐膳，还不谢恩？”
桑宁深吸一口气，正要依言屈膝谢恩，前方却传来玄烨带着点戏谑的声音：“快进来吧！她这丫头，谢不谢恩都写在脸上了，朕瞧着也不是真心谢的，省了那套虚礼。”
桑宁脚步一顿，脸上瞬间涨红，是羞也是恼。圆姐赶紧捏了捏她的手腕，示意她忍耐。
三人前后脚进了正殿。玄烨已大马金刀地在主位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扫过布置得宜的膳桌，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圆姐拉着桑宁，分别在他左右两边的位置坐下。宫女们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菜肴摆上桌面。御膳房的手艺自不必说，鸡茸金丝笋、清炖鸭汤、清蒸鲥鱼、水晶虾饺……俱是玄烨平日喜欢的清爽菜式，分量也恰到好处。
待菜品上齐，一个宫女捧着温好的玉壶春上前。圆姐起身执起酒壶，先为玄烨面前的青玉酒杯斟满，又给自己和桑宁面前的杯子也斟上酒。
她端起自己的酒杯，目光诚恳地看向玄烨，声音清越：“皇上今日驾临，臣妾与桑宁不胜荣幸。用膳前，桑宁和臣妾要先敬皇上一杯，谢皇上洪恩浩荡，解了这丫头的禁足，给了她改过自新的机会。” 她说着，眼神示意桑宁。
桑宁接收到姐姐的目光，也端起了酒杯。她想起姐姐的叮嘱，想起阿玛，压下心头的百般滋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诚恳：“臣妾谢皇上恩典。臣妾……错了。”
这句话出口，比想象中艰难，却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坦荡。她微微垂着头，没有直视玄烨。
玄烨的目光在姐妹俩脸上转了一圈，落在桑宁低垂却不再倔强顶撞的眉眼上，又看了看圆姐眼中真切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忽然朗声一笑，笑声在殿内回荡，打破了那点微妙的紧绷气氛。
“哈哈！好！这丫头，这句话听着倒像是真的！”他端起酒杯，对着圆姐的方向略略一抬，目光却带着笑意扫过桑宁，“这杯谢恩酒，朕喝了！”说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圆姐和桑宁见状，也连忙将杯中酒饮下。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桑宁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圆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看向玄烨，眼中终于漾开一丝真心的笑意。
午膳，终于在一片复杂却暂时平静的氛围中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