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众嫔妃尚在暗自揣摩太皇太后特意查看新进宫女的深意,气氛微妙的寂静中,太皇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直接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哀家也不跟你们绕弯子了。”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下首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这宫里头,已经小半年没听见什么好消息了。哀家知道,你们各有各的难处,皇帝也忙。但皇嗣关乎国本,不容轻忽。”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在那几个新宫女的方向停留了一瞬,又回到嫔妃们身上:“这次进来的新人,虽是伺候你们的奴才,但一个个也都是上三旗包衣出身,是正经人家的格格,规矩礼数都不差。皇帝政务繁忙,来后宫的时候有限。若是你们自个儿身子不便,月信来了或是身上不爽利,伺候不了皇帝,身边有个知根知底、颜色也还周正的人能替换上去,伺候笔墨、铺床叠被,也好过让皇帝空着或是被些不知底细的钻了空子。”
她的话说得直白露骨,让好些脸皮薄的嫔妃瞬间红了脸颊,低下头去。
太皇太后却仿佛没看见,继续道:“无论是你们自己,还是你们跟前这些得用的丫头,哀家不管是谁,只要能早日怀上龙种,为皇家开枝散叶!哀家在这里给你们一句准话:无论生下的是阿哥还是格格,都记在你们自己名下,由你们自己抚养!哀家和皇帝,绝不亏待有功之人!”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众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自己不能生,让宫女生下来自己养?这……这简直是……但说话的是太皇太后,金口玉言!
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只闻熏香袅袅。诸位嫔妃虽依旧保持着恭顺的姿态,低垂的眼睫下却各色情绪翻涌。
那拉塔纳面上虽不动声色,交叠在膝上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指节微微发白。如今太皇太后此言,无异于将她那点“母凭子贵”的希望也击得粉碎。若是又有了新人,皇上怎会再来寻她?她又能推荐谁?妞妞吗?
董氏则猛地抬起头,眼中飞快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亮光,随即又慌忙低下,生怕被人瞧见。她的心砰砰直跳,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里突然看到了一线蹊径。若自己不行,身边人若能……那是否也算是一条出路?
马佳蓁蓁则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微垂,落在自己的衣襟上,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她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儿子带来的些许底气,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危机感,若别人也都有了孩子,她的咸福宫还能有如今这般快活日子吗?
婉仪的反应最快,她几乎是立刻调整好了面部表情,将那瞬间的震惊与权衡压了下去,转而换上了一副深以为然、感佩非常的模样,准备随时接话表态。
一旁的皇太后闻言,脸上露出动容之色,连忙起身就要行礼:“皇额娘……您为皇嗣操心至此,事事想得如此周全,是儿媳无能,让皇额娘劳心费力,儿媳惭愧……”
太皇太后摆摆手,阻止了她:“起来做什么,好好坐着。哀家做的这些,不就是替你做的?咱们婆媳一体,哀家盼着的,不就是你盼着的?安心坐着听便是。”
皇太后这才依言坐下,眼中依旧满是感激。
这短暂的插曲也让其余众人从各自的思绪中惊醒,无论心中是惊涛骇浪还是暗流涌动,此刻都必须收敛起来,做出最得体的反应。
众人齐刷刷起身,躬身应道:“臣妾等谨遵太皇太后懿旨!定当尽心竭力,为皇家延绵子嗣!”
太皇太后看着她们,疲惫似的挥挥手:“好了,意思你们都明白了就好。都回去吧。无事也少来扰哀家清静,有那功夫,不如多花心思在皇帝身上,多去陪陪皇帝,比什么都强。”
“是,臣妾告退。”众嫔妃再次行礼,依次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慈宁宫正殿。
圆姐也跟着众人一起退了出来。刚走出殿门,还没下台阶,却听见苏麻喇姑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钮祜禄格格,太皇太后请您留步,说会儿话。”
圆姐脚步一顿,回头看见桑宁有些意外,她冲桑宁微微点头示意,便继续随着人流往外走。
刚走出慈宁宫院门不远,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安雨妹妹怎么不等桑宁妹妹一道回去?”
圆姐回头,见是婉仪款步追了上来。她停下脚步,语气平淡地回道:“老祖宗留她说话,自有老祖宗的道理。我早些回去便是,何苦巴巴地在冷风里等着?”
婉仪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行,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声:“唉,老祖宗单单只留了桑宁说话,却不留你我也不留旁人。看来啊,在老祖宗心里,终究还是更看重家世根基。你我就算是再得脸,终究是比不过钮祜禄这样的满洲着姓大族啊。”她这话看似感慨,实则挑拨的意味十足。
圆姐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姐姐此话所言极是。桑宁妹妹是额亦都后人,满洲镶黄旗的贵女,身份贵重,血统尊崇,非你我二人能比。老祖宗多疼惜她一些,也是理所应当的。”她这话答得滴水不漏,反而把婉仪噎了一下。
婉仪没料到圆姐会如此直接地抬高桑宁,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恢复温婉笑容,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妹妹如今在御前可是最得脸的。这老祖宗的喜欢和皇上的喜欢,也不知……哪一头更重些呢?”
圆姐闻言,停下脚步,转脸看向婉仪,脸上露出一个疑惑的笑容:“姐姐说笑了。我等入宫,首要之事不就是伺候皇上吗?方才老祖宗也说了,让我们把心思都放在皇上身上。姐姐有空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不如多去想想如何更好地陪伴皇上,为皇上解忧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一番话,用太皇太后的话压了回去,还把问题抛回给了婉仪,可谓绵里藏针。
婉仪接连吃瘪,心中暗恼,心想:这安雨妹妹,如今是越发不好对付了,嘴皮子利索,心思也沉了不少,不像桑宁那般喜怒形于色,轻易就能挑拨。
她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无可挑剔的笑容,甚至带着点受教的神情:“妹妹所言极是,是姐姐一时想岔了。姐姐受教了。”
正好行至一个宫道分岔口,婉仪微微颔首:“妹妹慢走,姐姐就先往这边去了。”
“姐姐慢走。”圆姐也回以一笑。
看着婉仪转身离去的背影,圆姐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淡去,眼中掠过一丝深思,随即不再停留,径直往永和宫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