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姐从乾清宫出来时,天色已然擦黑。宫灯次第亮起,在寒冷的冬夜里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今日是初一,按祖制,本是皇后侍候的日子,虽皇后崩逝,但宫中依旧循旧例,皇帝此夜通常独宿或去奉先殿缅怀,并不召幸嫔妃。若非因这日子特殊,依着玄烨下午那阵的兴致,怕是真要留她在乾清宫歇下了。
她拢了拢斗篷,带着玛琭踏着清冷的月色回到永和宫。刚进宫门,便觉得院里似乎比平日热闹些,人影走动,正殿更是灯火通明。
她心下疑惑,并未直接回西配殿,而是先拐向了右边的东配殿。掀帘进去,却见桑宁并未歇息,而是独自歪在暖炕上,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连她进来都未曾察觉。
“宁儿,这是?”圆姐出声问道,目光扫过屋内,似乎并无异常。
桑宁闻声回过神来,见是圆姐,立刻坐起身,脸上带着些复杂的神情,解释道:“姐姐你可回来了!上午老祖宗留我,说是这永和宫正殿老是空着不住人,冷冷清清的,不利于……不利于子嗣延绵!。”
她顿了顿,语气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硬是叫咱们姐妹俩搬回正殿去住!说那里宽敞亮堂,地龙也烧得最旺,才是主子该住的地方。”
圆姐闻言一愣:“这……”她没想到太皇太后连这个都管。
桑宁倒是想得开,耸耸肩:“搬就搬回去呗!你我又不是没在正殿住过?当初刚搬进来时不就住的正殿?后来是因为……唉,反正现在没事了。咱们还像以前一样,一人住一边,中间正厅一起用,岂不便宜?我也懒得折腾了,下午就直接叫春桃带着人,先去给姐姐收拾西边的寝殿了,这会儿估摸着都快搬妥当了。”
圆姐听她这么说,也只好点点头:“也罢。既然是老祖宗的意思,咱们遵旨便是。正殿总归是比配殿宽敞些,冬日里也更暖和。”她其实明白,这恐怕也是太皇太后某种暗示或催促。
桑宁凑近些,好奇地问:“姐姐你去乾清宫了?一去这么久。”
圆姐在炕边坐下,接过琥珀奉上的热茶,抿了一口,才道:“嗯。今日老祖宗不是发了话,让多带新人出来走动么?我便带了玛琭去皇上跟前露个脸,应个景儿。”
桑宁眨眨眼,带着点促狭和担忧:“姐姐你倒真是大方!就不怕皇上瞧上了玛琭那丫头?我瞧着玛琭模样周正,性子也沉稳。”
圆姐放下茶盏,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既然进了这宫门,领了宫女的份例,那便都是皇上的女人。皇上若是真瞧上了,那是她的福气和造化,我还能拦着不成?”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全然一派贤良大度的主位模样。
桑宁撇撇嘴,显然不信她真这么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就怕姐姐你心里头伤心啊。皇上待姐姐这般好……”
圆姐看着她那副替自己忧心的模样,不由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傻宁儿,有你这个开心果日日陪着我,姐姐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开心还来不及呢!”
这时,春桃笑着进来回话:“主子,宁主子,西配殿的东西都搬过去了,正殿西暖阁已经收拾妥当,炭火也都烧起来了,暖和着呢。”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便起身一同往正殿走去。再次踏入这宽敞轩朗的正殿,看着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陈设,两人心中都有些感慨。
安排依旧如桑宁所说,她住了东边的暖阁,圆姐住了西边的暖阁,中间宽敞的正厅共用,一如当年初入宫时在南苑行宫的布置。
桑宁兴奋地在正厅里转了个圈,拉着圆姐的手:“真好!感觉又回到了刚入宫那年!许久没和姐姐共用一个正厅了,晚上想说悄悄话都方便多了!”
圆姐打趣她:“你是喜欢同姐姐一处,还是喜欢姐姐给你备的各色点心零嘴儿?”
桑宁立刻抱紧她的胳膊,把头靠在她肩上,撒娇道:“自是喜欢姐姐!点心只是锦上添花!”
说笑间,疲惫也涌了上来。
圆姐看了看时辰,道:“今日折腾了一天,也乏了。既你我同住正殿,夜里便叫一个丫头在外间守夜便是了,省得人多吵嚷,其他人也能好好歇歇。今日……便让玛琭来吧。”她点了玛琭的名。
桑宁自然没意见:“听姐姐的。那明日让紫苑来守夜就是了。”
二人各自回了自己的暖阁安置。
圆姐卸了钗环,洗漱完毕,换上寝衣,却并未立刻睡下。她轻声唤道:“玛琭。”
一直在外间候着的玛琭立刻应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吵醒了隔壁的宁主子:“主子,您吩咐。”
圆姐示意她走近些,声音压得很低:“叫你来,是有几句体己话想同你讲讲。”
玛琭心中一紧,愈发恭敬地垂首:“主子您说,奴婢听着。”
圆姐看着她,目光平静却带着审视:“今日在慈宁宫,老祖宗的话,想必你也听得清清楚楚。后来我带你去乾清宫,在皇上跟前露脸,也并非全是为了应付差事,其中确有几分真心实意。你若自己也有这个心思,愿意更进一步,本宫……也并非不能容人,甚至愿意在合适的时候,推上你一把。”
她话音刚落,玛琭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虽低却带着急切和惶恐:“主子明鉴!奴婢绝无此心!奴婢入宫,只是因为年岁到了,包衣出身必须参选,并非奴婢本意!奴婢当真从未想过要侍奉皇上!奴婢只想本本分分、踏踏实实地伺候好主子您,安稳度过这几年,等到年纪到了放出宫去,求主子恩典,能嫁个寻常人家,相夫教子,便是奴婢最大的造化了!求主子千万别把奴婢往那条路上推!”她的语气真挚无比,甚至带上了哭腔。
圆姐静静地听着,观察着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片刻后,她才缓缓开口:“你起来说话。我不是要怪罪你,更不是试探你。我是在认真问你的意思。”
玛琭这才敢站起身,但依旧低着头,语气无比坚定:“回主子,奴婢不愿!千真万确!”
圆姐看着她良久,似乎终于确信了她的话,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也罢。人各有志,你不愿,本宫也不会强求。本宫能向你承诺的,便是在这永和宫一日,便护你一日平安周全。将来若真到了放出宫的那日,本宫必会为你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全了咱们主仆这一场情分。”
玛琭闻言,眼中瞬间涌上感激的泪水,再次深深福下:“主子大恩!奴婢……奴婢不知如何报答!唯有忠心不二,尽心竭力伺候主子!绝无二心!”
圆姐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微笑:“好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下去歇着吧,夜里警醒些便是。”
“是!奴婢告退!”玛琭这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守在门外,她摸着仍在狂跳的心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背后竟又是一层冷汗。但心中,却因主子的承诺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温暖。
殿内,圆姐吹熄了床头的灯烛,躺进温暖的锦被里。黑暗中,她望着承尘,心中思绪翻涌。
太皇太后的催促、玄烨的宠爱与烦恼、姐妹的相依、宫女的忠心与志向……这深宫之中的日子,果然从未真正平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