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机要地,主位历来只属主将或最高统帅。
太子妃身份虽尊,按常理亦不该直接列席此等核心军议,更遑论位居上首。
但此刻,帐中诸将,从霍云起到燕翎,无人面露异色,更无人觉得不妥。
夏樱安然落座。因着方才见过苏慧娘,无意瞥见她腕间伤痕的缘故,她目光在副将徐暨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徐暨面上与众人一般带着恭敬,适时颔首附和,神情如常。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恢复沉静聆听的姿态。
霍云起上前一步,声音沉重:“禀报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定北城守军三万四千二百一十人,昨夜鏖战,共阵亡…两千六百一十人。”
他喉结滚动,顿了片刻,才继续道:“阵亡将士的遗骸,弟兄们已连夜收殓完毕,暂置于城西校场。”
这个数字落下,像一块骤然从冰河里捞出的巨石,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心头。
两千六百一十个名字,背后是两千六百一十个家庭的天塌地陷。
楚宴川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帐中诸将。
“这些将士,是为大夏,为定北,为身后万千百姓而死。绝不能薄待。”
“传令:一,抚恤翻倍,尽快发至家眷手中,不得有误。二,名录刻碑,于城内中心广场设立定北英魂碑,让每个名字都被后人记住。三,全军缟素,明日集体安葬——孤与太子妃,亲自送他们最后一程。”
霍云起眼眶发红,抱拳哽咽道:“末将…代将士们,叩谢殿下!”
谢千里、何为舟、燕翎、徐暨等人亦齐齐躬身抱拳,甲叶摩擦声里,是无声的动容与誓死效忠的决绝。
悲壮肃穆的气氛尚未平复,霍云起已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继续禀报:
“先前与灵犀镜有过接触的数名士兵,全都被隔离关押。本欲待战事稍歇便着手审讯,以期揪出放蛊人入城的幕后黑手。然而…昨夜,他们全部死在了牢中。”
他顿了顿,继续道:“昨夜城防吃紧,我等皆在城墙御敌,未料竟有人趁机灭口。”
楚宴川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死因是什么?”
“中毒而亡。”霍云起答道,声音更沉,“初步查验,毒药应是混入了晚间的饭食之中。”
“可有任何线索?”楚宴川追问,眸光深邃。
霍云起:“末将一早便审讯所有接触过饭食的火头兵及当值守卫,未发现明显破绽。是末将失察,守卫不力,请殿下责罚!”
紧接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格外凝重。
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正潜伏在城墙之内,掐灭线索,嘲笑着所有人的奋力挣扎。
内鬼的阴影,比城外的北漠大军更让人心生寒意。
谢千里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盏哐当一响,黝黑的脸膛因怒意涨得发红:
“他娘的狗杂碎!尽在背地里使这种阴沟里的臭手段!让老子揪出来,非把他剁碎了喂城墙根的野狗不可!”
夏樱一直静听着,未发一言。
她的目光从霍云起沉重的面容,移向燕翎紧握的拳,掠过何为舟拧紧的眉,最终在徐暨低垂的侧脸上停留一瞬。
忽然,她轻声开口,如同水滴落入深潭,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诸位将军,当务之急,是锁定真凶。我有一法,或可一试。”
“阿樱,什么办法?”楚宴川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夏樱话说得不紧不慢:“这些人被灭口,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触碰过灵犀镜。那我们就从镜子本身查起。那被弄坏的灵犀镜,现在在何处?”
灵犀镜材料稀缺,她当时做出来的那一批,仅足够给边城每座城池两副。
霍云起立刻上前一步,抱拳回道:“回娘娘,就在守将府的库房里收着!镜子虽被破坏,但没有完全碎掉。末将便将东西收好了。”
夏樱点头:“麻烦霍将军,把两副镜子都取来让我看看。”
“是,太子妃。”
霍云起领命,转身快步出去。
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手里都捧着一个垫着软布的托盘,放到夏樱跟前。
夏樱低头仔细看,镜面有蛛网般的裂痕,但不似摔碎,更像是被捏碎。
“都有哪些人碰过这镜子?”她抬起头问。
霍云起回答:“这东西关系重大,东西两个城门,每个城门配一副,平时只有指定的两名守城士兵有资格接触使用,别人不能乱动。出事那两日,除了那四名士兵碰过,就只有收缴镜子的两名末将的亲兵,还有库房的守卫经手了!”
他语气沉了沉:“一共七人。昨夜……全数死于牢中。”
“人数不多,范围不大。”夏樱轻声说了一句。
接着,她从衣袖里拿出一个透明小瓶子。
瓶子里装着一种银色粉末,在厅内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在众人好奇又疑惑的目光中,她拔开瓶塞,用一根特别细的小银签,蘸了一点粉末,然后极其小心的,均匀地把粉末轻轻吹撒到破镜子的边缘。
粉末沾上去之后,一开始没什么变化。
但过了那么几秒钟,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天光再看,镜子边缘的某些地方,竟然慢慢显出了一些淡淡的纹路!
夏樱不慌不忙,用特制的薄如蝉翼的透明膜片,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纹路一个一个取了下来,摊开在另一块干净的玻璃板上。
几个清晰的指印,就这么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楚宴川眼中露出思索,问道:“阿樱,这些…是手指触碰留下的痕迹?”
夏樱颔首:“每个人,从生到死,指尖上的这些纹路都是独一无二的,绝无重复。 就像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只要手指用力触过物面,便极可能留下这独一的印记。”
她指着琉璃板上的痕迹:“昨夜死去的这几个人,他们的指纹留在这镜子上,是情理之中。但若除了他们和已知的保管者之外,还出现了陌生的指纹……”
她抬眼,目光清亮:“那么这枚指纹的主人,便是最可疑的…毁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