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师参谋室外的，整片校场被夕阳染成琥珀色，只能听到青铜齿轮在蒸汽管道中发出沉闷的嗡鸣。炎思衡推开雕花木门时，三道身影如铁塔般拦在眼前——张文远抱臂倚墙，玄铁护腕上沾着沙盘推演时的朱砂；张儁乂的指节无意识叩击刀鞘，发出催命般的“咔哒”声；高孝伏则像柄插进地砖的陌刀，连影子都透着锋锐。
“大人，黑蝎谷的路线......”张儁乂喉结滚动，声音里掺着砂砾摩擦的粗粝，“根据枢密院最新传回的消息，沙暴可能会比预计早了两天。”
张文远一拳砸在黄铜壁灯上，火星溅在军装烫金滚边：“贾复给的辎重清单有问题！说好的防沙面罩少了三成，水囊更是拿陈年牛皮充数！”他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狰狞的箭疤，“这他妈是要兄弟们渴死在沙漠！”
高孝伏的刀鞘“锵”地撞上地砖：“今早炊事营发现粮车里掺了霉麦。”他瞳孔倒映着走廊尽头飘摇的军旗，“押运官是贾复的外甥。”
炎思衡的指尖在腰牌上摩挲，贴金的青铜狼首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他能嗅到三人铠甲缝隙渗出的血腥气——那是刚刚沙盘演练时，为模拟沙漠高温特意泼洒的羊血。
“会议上怎么不说？”他忽然轻笑，靴尖碾碎从窗外飘进的梧桐叶，“是怕我压不住怒火，直接去砍了贾复的脑袋？”
“属下不敢！”三人齐刷刷单膝跪地，铠甲鳞片哗啦作响。张儁乂的额角渗出冷汗，滴在青砖缝隙里新萌的苔藓上：“您教过——刀刃要等敌人凑近喉咙再出鞘。”
荀文若从阴影中踱步而出，银丝眼镜链扫过怀表凸起的狼首雕纹：“贾复是刘文的人，又在军部经营多年，动他需要铁证。”他展开羊皮地图，指尖点在标注“黑蝎谷”的墨渍上，“十五里流沙带，足够吞掉半个师团。”
炎思衡突然抽出张儁乂的佩刀，寒光在众人颈间掠过一道银弧：“沙漠里最可怕的不是流沙。”刀尖挑起张文远的下巴，汗珠顺着胡茬滚落，“是背后递来的水囊藏着毒。”
……
暮色中的王府别院恍如琉璃梦境，无数颗水晶灯珠将回廊照得通明。炎思衡刚踏进大门，便撞见张文远被三个侍女追着泼酒——他胸前的勋章挂满了胭脂印，活像只误入花丛的笨熊。
“大人救命！”张文远一个滑跪躲到炎思衡身后，“这帮姑奶奶非要听齐鲁战役的细节！”
“然后你就从阵型演变讲到某国公主的裹胸布？”荀文若笑着推开试图往炎思衡袖口塞香囊的侍女，“儁乂呢？又去后厨骗樱桃酒了？”
宴会厅突然爆发出哄笑。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张儁乂正踩着檀木椅背，将镶金餐刀舞得虎虎生风：“当时那帝国总旗的鼻涕都喷到老子面甲上了！”他猛灌一口葡萄酒，琥珀液体顺着下巴浸透前襟，“你们猜我怎么着？反手就把他的头盔扣进了粪坑！”
王元瑛提着裙摆从旋转楼梯翩然而下，珍珠流苏扫过炎思衡的手背：“思衡哥哥看这个！”她献宝似的举起一个银质的音乐盒，发间的蓝宝石步摇在灯下晃出星河，“芷兮姐特意从皇宫库房翻出来的，说是用极地冰晶雕的底座。”
炎思衡的喉结动了动。音乐盒里的小人偶穿着伏龙芝军事学院的制服，模样竟与他有几分相似，这时他瞥见了盒底那行“愿岁并谢，与长友兮”的小楷。
“阿瑛。”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今天......”
“先切蛋糕！”少女拽着他冲向长桌，蕾丝手套下传来轻颤。七层高的奶油蛋糕上插着琉璃战刀模型，糖霜绘制的北明疆域图正在烛火中融化。
张儁乂突然用叉子敲响水晶杯：“敬我们的寿星——愿王大小姐年年有今日！”他挤眉弄眼地加重最后四字，“特别是明年的！”
哄笑中炎思衡被推到王元瑛身侧。少女发间的柑橘香混着酒气，让他想起清海河畔燃烧的芦苇荡。当他握着她执刀的手切下蛋糕时，锋刃突然一偏，将象征帝都的糖霜塔楼拦腰斩断。
“哎呀！”王元瑛的惊呼被淹没在欢呼声里。她低头舔去指尖奶油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思衡哥哥的手比战刀还稳呢。”
炎思衡仓皇后退，不小心撞翻了侍者手中的鲟鱼子酱。黑珍珠般的鱼卵滚落在地毯上，像极了舒州夜袭时溅落的血滴。
……
月光漫过紫藤花架时，炎思衡终于将醉醺醺的张文远拖出酒池。后花园的碎石小径上，王元瑛的白纱裙摆拂过夜来香，恍如穿梭在星海间的云絮。
“思衡哥哥要说什么秘密呀？”她转身时耳坠扫过炎思衡的下颌，蓝宝石冷光刺痛了他的眼角。
炎思衡突然甩出匕首。寒光擦着张文远的鼻尖钉入门板，三个偷听的身影摔作一团。旁坐在沙发上的看报纸的荀文若，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再往前半步——”他屈指弹响刀柄，嗡鸣声惊飞了栖息的夜莺，“就把你们的耳朵留在花肥里。”
待哀嚎声远去，炎思衡深吸一口带着蔷薇香的风：“记得8岁那年，你被赵议员家的混小子扯了辫子。”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缠绳，“我抄起砚台就砸破了那蠢货的脑袋。”
王元瑛噗嗤笑出声，指尖拂过他的眉眼：“结果被人家哥哥追了三条街，最后还是文若哥带着家将来救场。”她突然踮脚凑近，“你当时浑身是血的样子......特别帅。”
炎思衡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少女的脉搏在掌心剧烈跳动，像极了突袭前夜的战鼓：“这些年，你总说我是最好的哥哥。”他每个字都像在吞咽碎玻璃，“但有些话......”
“思衡哥哥当然是最好的！”王元瑛突然打断他，眼底泛起水光，“你离开前陪我过得最后一个生日时，送我的海螺，我每天都放在枕边听潮声——”
“我要成亲了。”
夜风骤然停滞。王元瑛的珍珠发卡“叮”地坠入草丛，散开的青丝遮住了煞白的脸。
“对方是吴郡督卫的侄女，性格娴静。”炎思衡机械地背诵着谎言，“等打完这仗就......”
“你骗人！”王元瑛突然揪住他的前襟，指甲透过军装掐进皮肉，“荀文若说军中严禁婚配！你去年才斩了违令纳妾的小旗！”
炎思衡闭眼任由她撕打。少女的拳头砸在胸甲上发出闷响，仿佛舒州城头撞击城门的破城槌。当咸涩的液体渗入嘴角时，他才惊觉自己咬破了舌尖。
“阿瑛，你该看看更广阔的天地。”他抓住她颤抖的肩膀，“帝都的青年才俊......”
“比如刘文那种草包？还是付俊那种蛀虫？”王元瑛突然笑出声，泪水却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思衡哥哥，你连撒谎都不会。”她猛地扯开衣领，露出心口处的凤凰纹身，“及笄那日我刺的——凤鸣岐山，非梧不栖。”
炎思衡的瞳孔剧烈收缩。浴火凤凰的尾羽蜿蜒至锁骨，每一笔朱砂都刺着他的良心。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王元瑛的指尖抚过他拧紧的眉心，“我知道的——炎夫人病逝那晚，炎伯伯还在前线厮杀，你一个人在祠堂跪碎了三个蒲团。”
“够了！”炎思衡暴喝出声，惊得池塘锦鲤翻起水花。他狼狈地后退，军靴碾碎了精心培育的蓝玫瑰：“明日我就搬去军营，你我......”
“炎思衡！”王元瑛突然从发间拔出银簪，尖锐的尾端抵住咽喉，“你敢再说那个词，我现在就血溅三尺！”
月光在簪首的东珠上凝成寒霜。炎思衡想起母亲临终前握着的玉簪——也是这样抵在惨白的脖颈，也是这样绝望的弧度。
……
清晨五点，军营飘着铁锈味的薄雾。炎思衡正在检查骆驼鞍具，忽然听到辕门外传来清脆的马铃声。刘芷兮的雪狐裘在晨雾中泛着银光，她翻身下马时，腰间狼牙匕首与玄甲碰撞出清响。
“郡主？”炎思衡擦去掌心的骆驼毛，“你怎么......”
“元瑛哭晕了三次。”刘芷兮解下披风，露出内衬暗绣的金线星图。她伸手递出玉匣时，指尖突然悬停在炎思衡手腕上方——那道蜿蜒的旧疤像钥匙般撬开她记忆的锁。
七岁的刘芷兮蜷缩在狩猎场荆棘丛中，华贵的骑装浸透夜露。狼嚎刺破暮色时，马蹄声如惊雷劈开黑暗。11岁的少年逆光挽弓，箭矢擦着狼吻钉入古松。她被拽上马背的瞬间，瞥见他手腕溅出的血珠——正是此刻眼前这道疤痕的弧度。
“别怕。”少年的披风裹住她发抖的身子，血腥味混着松脂气息扑面而来。直到宫灯照亮营地，他才松开护着她的手臂，手腕伤口深可见骨。
“你叫什么？”小郡主攥着他染血的袖口。
少年随意撕下衣摆包扎：“炎家的小卒罢了。”他笑着弹走她发间枯叶，“下次可别再追着兔子跑丢。”
“......需要极地雪莲调养心脉。”刘芷兮将玉匣按进炎思衡掌心，力道大得像是要烙进他血肉。她凝视着那道疤，喉间哽着十年前没问出口的话。
炎思衡困惑地皱眉：“郡主？”
“此药需用沙漠绿洲的晨露化开。”刘芷兮猝然转身，雪狐裘扫过他手腕旧伤。她抽出匕首在沙地划出星图，刀尖刺穿象征贾复的陶土小人：“沙蝎昼伏夜出，最爱噬咬旧伤未愈之人——总旗大人当心背后。”
远处号角撕破晨雾，刘芷兮翻身上马。缰绳在她掌心勒出血痕，如同当年少年手腕蜿蜒的伤。临别时她突然轻笑：“听说沙漠的有一种雪狐会循着血腥味追踪猎物.....总旗大人若猎到白狐，记得留给元瑛做围脖。”
炎思衡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莫名想起荀文若曾说过的怪谈——在罗斯的传说里，雪狐是战死者魂魄所化。他摇摇头甩开荒唐念头，全然未察觉腕间旧疤正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