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京的喧嚣被厚重的相府门墙隔绝，只余下更夫悠长而单调的梆子声在冬夜寒风中飘荡。丞相何平的书房深处，并非寻常的暖阁，而是藏在一排书架之后，由整块青冈岩砌成的密室。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冷的光芒，勉强照亮了檀木桌案上摊开的帝国东北疆域图。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宣纸和名贵沉香的混合气味，却压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那是墙角阴影里，一滩尚未完全干涸的新鲜血迹，正悄然渗入青石地砖的缝隙，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虎头图腾轮廓。何平仿佛对此视而不见，他枯瘦的手指正沿着地图上鞑靼草原与帝国塞北郡交界的狼牙隘，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了一个用朱砂重重圈出的地名：苏赫巴尔斯。
“啪嗒。”
一枚不起眼的黑色棋子被何平轻轻按在了“苏赫巴尔斯”之上。这枚棋子并非玉石，而是某种冰冷坚硬的石头所铸，在幽光下泛着不祥的哑光。
密室唯一的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一个身影裹在厚重的狼裘斗篷里，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线条刚硬、布满风霜刻痕的下颌。他步履沉稳，靴底沾着的雪泥在温暖密室里迅速融化，留下几道湿痕，直通何平案前。来人身上那股混合着马奶酒、皮革和漠北冰原的粗粝气息，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沉香。
“相爷好手段。”来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典型的草原面孔，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扫过何平，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长安京的朱雀门，此刻怕还沉浸在‘犁庭扫穴’的豪情里吧？却不知他们引以为傲的利剑，即将刺向的是我们精心备好的铁砧。”
此人正是大金皇帝座下最隐秘的鹰犬，负责与何平单线联络的特使——绰罗斯·巴图。他腰间悬挂的弯刀柄上，镶嵌着一颗幽绿的狼眼石，与何平腰间那串沉香木念珠的第十三颗珠子，隔着空气形成无声的对峙。
何平眼皮都未抬一下，继续摩挲着那串温润的念珠，指尖停留在刻着“鞑”字的第十三颗上，感受着那细微的裂纹：“巴图大人过誉。老夫不过是顺应天命，略尽绵薄之力。蒋毅小儿色厉内荏，内外交困，方寸已乱。蒙毅，哼，不过靠着关系上位的莽夫而已。蒋毅被那莽夫一激，方先觉这柄帝国最锋利的刀再一出鞘，蒋毅焉能不饮鸩止渴？”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犁庭扫穴’？惊蛰？呵……这日子选得好，正好让你们的‘铁砧’，吸饱了血，淬炼得更加坚硬。”
巴图走到地图前，粗壮的手指猛地戳在“苏赫巴尔斯”的位置，力道之大，几乎要穿透坚韧的羊皮纸：“相爷的承诺，我们皇帝可是一直铭记在心！苏赫巴尔斯！帝国塞北郡与鞑靼的锁钥！按照约定，自鞑靼公国覆灭之日起，我军精锐早已化整为零，借着风雪和商队的掩护，像狼群一样潜入了此地！如今，那里已不是一座边城，而是插满倒刺的陷阱，就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住何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现在，猎物已经出笼！相爷，该您兑现下一步了！方先觉何时启程？走哪条路线？兵力几何？粮秣囤于何处？主力会从哪个方向冲击苏赫巴尔斯？我们需要的不是猜测，是铁证！是能确保将帝国这头病虎最后的獠牙，连根拔起的铁证！”
何平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幽光下闪烁着老狐狸般的精光。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绢，轻轻推到巴图面前。
“巴图大人何必心急？方先觉，帝国支柱，第一名将，用兵如神，却也如猛虎，自有其轨迹可循。”何平的声音像蛇在枯叶上游走，“蒋毅‘惊蛰犁庭’的旨意已下，不容更改。方先觉为帅，他肯定会选用麾下最受器重的大将为先锋，不是梁子令便是司马错。七日内，必从长安京誓师出征。”
他枯槁的手指指向素绢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此乃兵部草拟的初步方略副本。主力将从塞北郡‘铁门关’出塞，表面佯攻鞑靼旧王庭所在‘金狼原’，实则以玄甲重骑为锋矢，方先觉自领中军精锐，沿‘黑水河谷’疾进，直扑苏赫巴尔斯！意在趁我大金新得鞑靼，立足未稳，以雷霆之势夺回此咽喉要地，打通北进通道，威胁我腹心！”
巴图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他一把抓过素绢，贪婪地扫视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注的兵力数字和行军节点。这情报之详细，几乎等同于将帝国大军的战略意图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
“黑水河谷……”巴图眼中凶光大盛，仿佛已看到帝国最精锐的铁骑在那狭窄的河谷中被伏兵碾成肉泥的景象，“好！好一个方先觉！果然敢行险招！他以为凭借速度就能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哼！还好我们英明的皇帝早有安排，已经命人在河谷两侧高地布下十万控弦之士，滚木礌石、火油箭矢堆积如山！只要他敢进来，定叫他有来无回，葬身谷底！”
何平微微颔首，脸上却无喜色，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方先觉非是易于之辈。他必会派出大量斥候哨探，清扫道路。你们在河谷的布置，务必做到极致隐秘，诱敌深入，务求一击必杀，绝不能让他提前警觉，改变路线。”
“相爷放心！”巴图信心满满，将素绢小心贴身藏好，“漠北的雄鹰和草原的饿狼，最擅长的就是无声的潜伏和致命的突袭！苏赫巴尔斯周边三百里，早已是我们的猎场！只等方先觉这头猛虎踏入！”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野心的火焰：“只要此役能歼灭方先觉的主力，重创帝国最后的精锐，北明又能算得了什么？帝国的江山，将如熟透的果子，唾手可得！皇帝陛下让我再次向相爷保证，届时，我大金百万铁骑，必倾尽全力，助相爷踏平长安京，坐上那至尊之位！蒋毅小儿咳出的血，正好为相爷的新朝奠基！”
何平摩挲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至尊之位……这个诱惑足够大，也足够致命。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渴望、警惕与深沉算计的复杂神情。
“皇帝陛下的承诺，老夫记下了。”何平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在权衡，“但巴图大人，莫要小觑了方先觉。此人虽然世家出身，但能在尸山血海中搏出‘帝国支柱’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他麾下的‘墨麒麟’亲卫，皆是百战余生的虎贲。再加上他调教的一群将领，更是一把锋锐无双的快刀，其麾下帝国师团，亦是我朝一等一的精锐。”
他抬起眼，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密室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西北战场：“劳烦巴图大人务必转告皇帝陛下，方略在此，但战场瞬息万变。老夫会尽力确保后续军情源源不断送达。然最终决胜，还需靠大金勇士的弯刀和铁蹄！务必……做好万全准备，以狮子搏兔之力，碾碎他们！绝不可有丝毫轻敌，否则，前功尽弃，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相爷的忠告，巴图铭记于心！”巴图重重抱拳，眼中凶光更炽，“我大金勇士的刀，早已饥渴难耐！只待方先觉的人头，成为献给相爷登基的第一份贺礼！”
密室内，夜明珠光摇曳。两个心怀鬼胎的盟友，一个代表着腐朽帝国内部最阴险的背叛，一个代表着北方草原最凶悍的侵略，在帝国疆域图上，以方先觉和帝国精锐的鲜血为筹码，完成了又一轮肮脏的交易。地图上那枚沉重的黑铁棋子，死死压在“苏赫巴尔斯”之上，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巴图重新裹紧狼裘，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暗门之后，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淡淡的血腥味。何平独自站在巨大的地图前，幽冷的光芒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他枯瘦的手指再次抚过那串沉香木念珠，最终停留在第十三颗刻着“鞑”字、已然出现细微裂纹的珠子上。
良久，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在密室里散开。
“方先觉……蒙毅……”他低声呢喃，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有忌惮，有算计，或许还有一丝……对帝国最后擎天之柱即将倾塌的、冰冷的惋惜？但这丝情绪瞬间便被更深的权欲寒冰所覆盖。
“要怪，就怪你们生在了这蒋家的末世，挡了老夫的路。”他眼中最后一点波动也归于死寂，只剩下毒蛇般的阴冷，“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蒋毅，你的血，还能咳多久呢？”
密室之外，长安京的夜空，浓云密布，不见星月，仿佛一头沉默的巨兽，正张开巨口，等待着吞噬即将到来的惊雷与腥风。
……
就在巴图身影消失于暗道的同时，相府高墙外，一栋不起眼的民宅阁楼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两双眼睛，透过特制的、能穿透薄墙“千机筒”，死死锁定了相府书房那排厚重的书架——巴图进入和离开的“门”，就在其后。阁楼内没有灯火，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两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轮廓。他们身着紧窄的深灰劲装，脸上覆盖着只露双眼的特制面罩，呼吸绵长悠远，气息收敛到了极致。他们是在蒋毅授意下，高肃卿直属的暗卫精锐——“谛听”小组，代号“枭七”、“影九”。
“枭七”的耳朵紧贴着一个嵌入墙壁的铜制听瓮，冰冷的金属将他敏锐的听觉放大了数倍。密室中何平与巴图的对话，虽然隔着厚重的青冈岩和书架，变得模糊不清，但借助听瓮的传导和“枭七”超凡的辨音能力，那些关键的词句——“苏赫巴尔斯”、“黑水河谷”、“方先觉”、“伏击”、“内应”、“登基贺礼”——如同冰冷的钢针，一字不漏地刺入他的耳膜，再通过一套复杂精密的指语系统，迅速传递给旁边负责记录的“影九”。
“影九”的手指在特制的、遇热显影的薄绢上飞速划动，留下只有暗卫密文才能解读的痕迹。他的指尖冰凉稳定，但内心却翻涌着惊涛骇浪。丞相通敌！出卖帝国第一名将和主力军团！甚至勾结外敌谋朝篡位！这每一个字，都足以在帝国掀起滔天血浪！
当听到何平最后那句低语和巴图消失的动静，“枭七”果断做了个手势。“影九”立刻将记录完毕的薄绢卷入一个细小的铜管，塞入一只训练有素、状如蝙蝠的夜行“信隼”腿上的机关筒内。
“信隼”无声地滑出阁楼透气窗，融入浓稠的夜色，朝着皇宫深处高肃卿所在的方向疾飞而去，快若流星。
阁楼内，“枭七”和“影九”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如同两尊石雕。他们知道，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何平老奸巨猾，书房密室暴露的风险他不可能没有后手。相府内外，必然还潜伏着何平的死士和未知的防御机关。
果然，不到半盏茶功夫，相府后花园的假山阴影里，无声无息地滑出几个同样气息晦涩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壁虎，开始沿着外墙和屋顶进行极其专业的反侦察巡逻。其中一人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枭七”和“影九”藏身的阁楼方向，停留了数息。阁楼内的两人，心跳几乎停滞，连毛孔都封闭起来。
那目光最终移开了。死士们没有发现异常，悄然退去。
“枭七”和“影九”依旧纹丝不动，直到确认危险彻底解除，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绝。这份用命换来的情报，必须第一时间送到副相高肃卿手中！
皇宫，军机处。
养心殿旁的值守室，灯火通明。高肃卿在自己的值守室内为了不久后的出征在忙碌，对着一盏孤灯，眉头紧锁地翻阅着堆积如山的卷宗。他鸦青色的官袍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深沉，官袍上的仙鹤仿佛也失去了往日的飘逸，带着沉甸甸的压抑。
一只“信隼”如幽灵般从特意留出的窗缝钻入，精准地落在他的案头。
高肃卿眼神一凛，迅速解下铜管，取出那卷薄绢。指尖内力微吐，薄绢遇热，暗卫密文清晰显现。当那些触目惊心的词句映入眼帘时，饶是以高肃卿的城府，瞳孔也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捏着薄绢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何平……你好大的狗胆！”一声低沉的怒喝几乎要冲破喉咙，又被生生压回。高肃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通敌卖国，构陷主帅，引外兵屠戮帝国精锐，更意图篡位！桩桩件件，皆是诛九族的大罪！而这一切的矛头，正精准地指向即将出征的帝国支柱——方先觉！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值房内急促踱步。情报太惊悚，也太关键！必须立刻禀报陛下！但……高肃卿的脚步猛地顿住，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挣扎。
皇帝蒋毅的身体日渐衰弱，今日朝堂之上强撑威严，回到寝宫后便咳血不止，此刻刚被御医施针稳住，正昏睡着。若此刻将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和足以气死人的背叛呈上去……蒋毅能否承受？万一龙驭上宾，帝国中枢瞬间崩塌，外有大金虎视眈眈，内有手握兵符的何平及其党羽，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何平在枢密院和朝堂的势力盘根错节，暗卫虽截获了密谋，但何平极其谨慎，密室对话并无直接物证，那枚狼头令牌和所谓的“影子”内应更是虚无缥缈。仅凭暗卫的监听记录和推测，能否一举扳倒这棵参天大树？若打草惊蛇，何平狗急跳墙，提前发动，或者向大金传递预警……方先觉的大军就真的成了送入虎口的羔羊！
冷汗，顺着高肃卿的鬓角滑落。他仿佛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一边是蒋毅的安危和帝国的稳定，一边是数万帝国最精锐将士的生死存亡！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重若千钧。
最终，高肃卿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厉芒。他不能直接惊动皇帝，也不能打草惊蛇，但方先觉，必须得到警告！而且，必须在不惊动何平及其党羽的前提下！
他快步回到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遇水方显的密写纸。提笔蘸墨，却不是写字，而是用一种极其特殊的笔法，勾勒出一幅看似凌乱却蕴含特定信息的“行军路线勘误图”。图的核心，正是“黑水河谷”的位置，被他用笔尖反复、极其隐晦地重重圈点，并在旁边勾勒了几个象征“高地”、“埋伏”、“火攻”的抽象符号。最后，他以只有方先觉和极少数军中高层才能看懂的暗语，在角落标注了一个时间节点和一个地点——那是方先觉大军离开长安京后，第一个大型补给站“磐石堡”附近一处隐秘的接头点。
墨迹迅速干透，图纸看起来就像一张普通的、略有涂改的行军草图。高肃卿将它小心卷好，塞入一个普通的军报铜筒，盖上副丞相的印鉴封泥。然后，他取出一枚特制的、代表最高紧急密令的赤红色翎羽，插入封泥之中。
“来人！”高肃卿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迫。
一名心腹侍卫无声入内。
“将此密报，以军部加急军令的规格，用‘绝影’渠道，立刻送往大元帅方先觉处！记住，必须亲手交到大元帅本人手中！沿途若有阻拦，或遇查验，凭此赤翎，可格杀勿论！”高肃卿将铜筒递出，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遵命！”侍卫双手接过铜筒，看到那枚刺眼的赤翎，瞳孔一缩，深知事关重大，立刻转身消失在门外。
高肃卿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长安京的夜空，浓云如墨，沉沉压下，不见一丝星光。寒风卷着冰粒，抽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声响。
“方帅……”他望着方先觉大营的方向，低声自语，声音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希冀，“帝国的气运，数万将士的性命……就系于此了。但愿……还来得及！”
惊蛰未至，长安京的暗夜，已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杀机。一张无形的巨网已经张开，而能刺破这网、扭转乾坤的利刃，正握在那位玄甲覆身、目光如冰的帝国元帅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