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那声“糊了”的余音，以及王胖子惊天动地的惨叫，如同一个滑稽的休止符，暂时按下了吴山居清晨的闹剧。空气里弥漫着羊肉烤焦的独特“芬芳”，混合着清晨的微凉，有种荒诞的烟火气。
张海欢——此刻他无比确定，在张海客那张破嘴面前，什么“汪砚”的冷酷伪装都是纸糊的——顶着一头乱发和未消的羞愤红晕，狠狠剜了张海客一眼。那眼神翻译过来就是“此仇不报非君子，你给我等着”。他烦躁地耙了耙头发，觉得这吴山居的天井待不下去了，再多待一秒，张海客指不定又爆出什么让他当场社死的童年秘辛。他冷哼一声，转身就想回那间暂时还能提供点心理阴影庇护的厢房。
“哎，别走啊海欢！”张海客仿佛装了雷达，精准捕捉到他的意图，立刻扬声，声音温润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挽留，“刚经历‘情绪波动’，又‘活动’了筋骨，饿着肚子可不行。胖子虽然手艺……嗯，有待商榷，但心意难得。再说了，”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廊下阴影里那个沉默的身影，意有所指，“难得人这么齐，聊聊？”
聊聊？张海欢脚步一顿，心里警铃大作。跟张海客“聊聊”？那跟把脖子伸进老虎嘴里有什么区别？这混蛋所谓的“聊聊”，九成九是换个姿势继续揭他的老底！
“聊你大爷！”张海欢没好气地回怼，但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咕噜”。昨晚情绪大起大落，又哭又砸桌子又追杀张海客，消耗确实不小。
“噗……”黎簇没忍住，赶紧捂住嘴。
王胖子一边手忙脚乱地把烤架上几串还能抢救的、只是边缘焦黑的肉串扒拉下来，一边痛心疾首：“就是！人是铁饭是钢！胖爷我这串儿，虽然卖相……呃，稍微抽象了点，但精髓还在！来来来，都别愣着！天真！帮忙搬凳子！黑爷，搭把手把桌子抬出来！海客兄，您老坐主位！”
黑瞎子从善如流地帮忙搬桌子，墨镜后的嘴角一直噙着看好戏的笑。吴邪无奈，只能跟着胖子忙活。黎簇也机灵地去搬小马扎。张海客则气定神闲地走到刚摆好的桌子旁，优雅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仿佛刚才那个被追得满院子跑的不是他。
张起灵依旧站在廊下阴影里，抱着他的刀，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阳光落不到他身上，只在他脚边投下清晰的轮廓。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在张海欢那副“老子很不爽但老子确实饿了”的纠结表情上停顿了半秒，随即移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张海欢被这阵仗架住了。走？显得他小气又心虚，还饿肚子。留？看着张海客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就手痒。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最终还是屈服于五脏庙的抗议，黑着脸，拖过一把离张海客最远的椅子，重重坐下，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双臂抱胸，眼神放空盯着院子角落那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树，打定主意当个沉默的背景板——只要张海客这混蛋别再开口。
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尤其是在有王胖子这个“气氛组”和张海客这个“点炮手”存在的情况下。
王胖子把几串“抽象派”羊肉串放在桌子中间一个勉强干净的盘子里，又变戏法似的摸出几瓶冰啤酒和花生米。“来来来，别客气！条件简陋，将就将就！焦是焦了点，但胖爷我独家秘制调料，焦香！懂不懂？风味独特！”他热情地招呼着，率先拿起一串看起来碳化程度稍轻的，咬了一口，嚼得嘎嘣响，表情陶醉，“嗯！外焦里嫩！绝了！”
黑瞎子笑着摇摇头，没动肉串，只开了瓶啤酒，慢悠悠地剥花生。黎簇犹豫了一下，在吴邪鼓励的眼神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串，小口咬了一点边缘没糊的肉，表情瞬间扭曲了一下，但还是努力咽了下去。吴邪自己也是硬着头皮尝了一小口，那复杂的焦糊味混合着浓烈的孜然辣椒，让他差点当场去世。
张海客倒是很给面子，斯文地用筷子把肉从签子上剔下来，只挑了里面没糊透的部分，蘸了点胖子提供的辣椒面，慢条斯理地吃着，姿态优雅得像在米其林三星。
张海欢则贯彻他的“背景板”策略，眼皮都没抬一下，完全无视了那盘“黑暗料理”。
胖子灌了口啤酒，看着这“和谐”的早餐场面，心满意足地咂咂嘴：“这就对了嘛！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有什么恩怨情仇，吃饱了再说！对吧，海客兄？”
张海客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微微一笑，如同精准踩点：“说到恩怨情仇，胖子，你刚才不是好奇海欢还有没有其他‘可爱’事迹吗？”
张海欢猛地抬头，眼神如刀：“张海客！你敢！”
“不敢不敢，”张海客摆摆手，一脸“我只是分享快乐”的无辜，“就是想起一件小事，特别能体现海欢小时候的……嗯，‘机智’。”
吴邪心里哀嚎：又来了！这顿早饭是吃不消停了！
黑瞎子兴致盎然：“哦？机智？愿闻其详。”
黎簇也竖起了耳朵，暂时忘了嘴里古怪的味道。
张海欢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藤椅扶手，关节泛白。他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大概是海欢十岁那年，”张海客的声音如同讲故事般娓娓道来，“本家有个规矩，新来的半大孩子，要轮流去给祠堂守夜。说是守夜，其实就是打扫卫生，顺便练练胆。祠堂那地方，你们懂的，阴森森的，牌位林立，烛火摇曳。”
王胖子配合地搓了搓胳膊：“嘶……听着就瘆得慌！”
“轮到海欢那天晚上，”张海客继续道，嘴角的笑意加深，“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怎么的，供桌上一支白蜡烛，‘噗’一下倒了。好巧不巧，把旁边一叠供奉用的、据说是什么前朝古纸抄写的《张氏族训》给点着了！”
“啊？！”黎簇惊呼出声。
张海欢的脸已经黑如锅底，那段记忆简直是他童年阴影排行榜前三！
“火苗‘腾’就起来了！”张海客比划着，声情并茂，“那古纸又干又脆，烧得飞快！眼看就要把旁边挂着的祖宗画像给燎了！这要是被发现，烧了族训和画像，那罪过可就大了！轻则一顿毒打关禁闭，重则……啧啧。”
“然后呢？怎么办了？”王胖子急吼吼地问。
张海客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胃口，才慢悠悠地说：“我们这位海欢小少爷，急中生智啊！他一看旁边有个供奉用的铜盆，里面还有半盆清水。他……”
张海欢猛地闭上了眼，他已经知道张海客要说什么了！耻辱！奇耻大辱！
“他端起那铜盆，‘哗啦’一声！就把水泼在了着火的族训和……供桌正中央、祖宗牌位前那碗热气腾腾、刚上供没多久的……白！米！饭！上！”
“噗——！”黑瞎子刚喝进嘴的啤酒全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
“噗哈哈哈！泼……泼到供饭上了？！”王胖子笑得直接从椅子上滑下去，坐在地上捶地，“哎呦我的妈！祖宗啊！您老人家刚端上桌的热乎饭啊！哈哈哈哈！”
黎簇和吴邪也是忍俊不禁，肩膀狂抖。
连廊下的张起灵，抱着刀的手臂似乎都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火是浇灭了，”张海客忍着笑，努力维持着严肃，“可那碗供饭，被浇成了一碗水泡饭！湿哒哒，凉冰冰，上面还飘着烧焦的纸灰！那场景……啧啧。”他摇摇头，“第二天早上，负责祠堂洒扫的老张头进来一看，当场就跪了！直呼‘祖宗显灵降罪’！后来查清楚是海欢干的，张隆半那脸黑的，抄起戒尺追着他满院子打！一边打一边骂：‘小畜生！祖宗没饭吃饿着了怎么办？！’”
“哈哈哈！祖宗饿着了！哎呦我不行了！”王胖子笑得眼泪狂飙，在地上打滚。
黑瞎子擦着嘴边的啤酒沫，笑得直喘：“高！实在是高！海欢少爷这灭火思路……清奇！太清奇了！直接给祖宗换冷汤泡饭了！哈哈哈！”
吴邪捂着肚子，笑得说不出话。黎簇也笑得前仰后合。
张海欢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猛地睁开眼，双眼喷火，死死瞪着张海客那张笑得温良无害的脸，牙齿咬得咯咯响：“张、海、客！你、找、死！”
他“腾”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倒在地上发出巨响。他抄起桌上那盘焦黑的羊肉串，劈头盖脸就朝张海客砸了过去！
“喂！海欢！冷静！浪费粮食是可耻的！”张海客早有防备，敏捷地侧身躲开。那盘“黑暗料理”带着呼啸的风声，“哐当”一声砸在张海客身后的墙上，焦黑的肉块和签子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老子今天就替你祖宗清理门户！”张海欢彻底暴走，绕过桌子就扑了过去！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现在只想把张海客那张破嘴撕烂，再缝上八百针！
场面再次失控！
张海客这次没跑，反而迎了上去，动作灵活地格挡着张海欢毫无章法的王八拳，嘴里还不闲着：“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还没说到你十二岁尿床，怕被发现，把湿褥子偷偷塞到张念枕头底下，结果被人家小姑娘拿着扫帚追打三条街的事呢！”
轰——！
“啊啊啊啊！张海客！老子跟你拼了！！！”张海欢的怒吼声震得石榴树叶子都簌簌发抖，攻势更加疯狂。
“还有你十三岁，学人家写情书，结果把‘张念’写成了‘张今’，被张隆半罚抄‘念’字一万遍！抄得你看见‘念’字就想吐！”
“闭嘴闭嘴闭嘴！！！”
“还有你十四岁……”
天井里再次上演全武行。王胖子坐在地上都忘了起来，拍着大腿狂笑：“哈哈哈！尿床塞人家枕头！写错名字！海客兄！爆！继续爆！别停！”
黑瞎子扶着桌子，笑得直不起腰。
吴邪一边徒劳地喊着“别打了”，一边又忍不住笑得肚子疼。
黎簇看得目瞪口呆，感觉自己的三观每天都在被刷新。
混乱中，不知是谁碰倒了桌上的啤酒瓶，“哐啷”一声脆响，玻璃渣和啤酒泡沫溅了一地。
就在这鸡飞狗跳、啤酒横流、焦肉飘“香”的时刻——
“够了。”
一个平静、低沉，却带着某种奇异力量的声音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的喧嚣。
是张起灵。
他不知何时已从廊下阴影中走了出来，站到了混乱战圈的不远处。依旧抱着他那把黑金古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扭打在一起的张海客和张海欢——主要是盯着张海欢那因为羞愤而扭曲的脸。
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张海欢挥到一半的拳头硬生生停在半空。张海客也松开了格挡的手，迅速整理了一下被扯歪的领带，恢复了那副斯文败类的模样，只是气息微喘。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王胖子因为憋笑而发出的“吭哧吭哧”声，以及地上啤酒沫还在“滋滋”冒泡的微弱声响。
张起灵的目光，平静地从张海欢脸上移开，扫过地上狼藉的焦肉、碎玻璃和啤酒渍，最后落在张海客身上。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极其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开口：
“他，要脸。”
三个字，言简意赅，精准无比。
轰——！
张海欢只觉得一股热血再次冲上头顶，比刚才被爆料时还要汹涌！张起灵！这个闷油瓶！他居然……他居然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这么杀人诛心的话！“他要脸”？这是在说他张海欢脸皮薄、经不起逗？还是……在替他解围？不！这混蛋分明是在火上浇油！是嫌他不够丢人吗？！
“张起灵！你……！”张海欢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起灵，话都说不利索了。他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能煎鸡蛋。
张海客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推了推眼镜，对着张起灵点点头：“族长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忘了海欢他……脸皮比较薄。”他故意把“脸皮薄”三个字咬得很重。
“啊啊啊！你们俩！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东西！”张海欢彻底抓狂，感觉再待下去自己非得原地爆炸不可。他猛地转身，连地上的椅子都懒得扶，带着一身狼狈（凌乱的头发、歪斜的衣服、还有刚才打架蹭上的灰）和满心的羞愤，头也不回地冲回了那间厢房，“砰”地一声巨响甩上了门！力道之大，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哈哈哈哈！”王胖子终于不用憋了，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黑瞎子也笑得直拍桌子。
吴邪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还冒着烟的门，又看看一脸无辜的张海客和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仿佛完成了什么任务的张起灵，哭笑不得地捂住了额头。
黎簇小声问吴邪：“吴邪哥，那个……张海欢……他……是不是气哭了？”
吴邪：“……” 他觉得，可能性很大。
天井里，一地狼藉，焦糊味混合着啤酒味。阳光似乎更明亮了些，暖暖地晒着那盘牺牲在墙角的“抽象派”羊肉串。张起灵默默地走到墙边，弯腰，捡起一根还算完整的、只是边缘焦黑的肉串，看了看，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平静地咬了一口。
王胖子：“……小哥？！”
张起灵慢条斯理地嚼着，咽下，然后评价道：
“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