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夏夜的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油，混杂着烧烤炭火的焦香、孜然辣椒面的辛烈，还有路边梧桐树被烈日炙烤了一天散发出的蔫巴气息。霓虹灯管在湿热中嗡鸣，将“老刘头烧烤”油腻腻的塑料招牌映得光怪陆离。油腻腻的折叠桌旁，围坐着四个画风格格不入的人。
张海客坐得最板正，深灰色polo衫的扣子一丝不苟系到最上面一颗，仿佛不是来撸串，而是来开董事会。他面前摆着几串烤得金黄、撒着微量孜然的鸡翅尖，旁边是一杯冒着凉气的扎啤，泡沫细腻洁白，他却只象征性地沾了沾唇，眉头微蹙，似乎在挑剔这市井之地的卫生标准。
他对面的张海杏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火红的无袖背心，高马尾随着她利落的动作甩来甩去。她面前堆着小山似的竹签，主打一个荤素不忌，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串、裹满蒜蓉的茄子、焦香的韭菜……她吃得满嘴流油，一手抓着串，一手豪迈地拍开张海客试图阻止她点第五盘烤腰子的手：“哥！出来混要尽兴！老板！再来十串大腰子！多放辣！” 声音清脆，穿透力极强。
张起灵坐在张海杏旁边，安静得像一尊玉雕。简单的黑色t恤，衬得皮肤冷白。他面前只有一小碟盐水毛豆，慢条斯理地剥着，动作精准得如同在进行某种仪式。偶尔，他修长的手指会夹起一根烤得恰到好处、几乎没有任何焦糊的掌中宝，送入口中，细嚼慢咽，仿佛在品味顶级和牛。扎啤杯放在手边，里面的液体几乎没动过。
张海欢坐在张海客旁边，位置稍偏。他穿了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面前只有几串烤得微焦、撒着一点点辣椒面的土豆片和香菇，还有一杯冰水。他吃得极慢，眼神有些放空，望着路边梧桐树下被霓虹拉长的、摇曳的树影，对桌上张海杏咋咋呼呼的劝酒和张海客欲言又止的“注意形象”充耳不闻。油腻腻的桌面，嘈杂的人声，弥漫的烟火气，似乎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只有偶尔张起灵将一串烤得完美的牛板筋放到他面前碟子里时，他会微微颔首，无声地表达谢意。
“海欢哥，你这不行啊！”张海杏干掉一串羊肉，灌了一大口冰啤，满足地哈了口气，用油乎乎的手指隔空点着张海欢面前那几串孤零零的素菜，“出来撸串就吃这个？喂兔子呢？来来来，尝尝这个！”她不由分说地把一串裹满红亮辣椒和孜然的烤羊排杵到张海欢鼻子底下，浓烈的香料味扑面而来。
张海欢几不可察地往后避了避，眉头微蹙，还没开口，张海客已经沉声道：“海杏！注意点！海欢他……”
“他什么他！哥你就是事儿多！”张海杏翻了个白眼，又转向张海欢，换上一副循循善诱的表情，“欢哥，不是我说你，你这活得也太素了！偶尔放纵一下嘛！你看族长……”她指了指张起灵面前那碟光洁的毛豆壳，“族长都比你放得开！至少人家还吃肉呢！”
张起灵刚把一颗剥好的毛豆送入口中，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抬眼，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张海杏，又落在张海欢面前的素串上，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张海欢碟子里那串牛板筋往他手边推了推。
张海欢看着那串散发着诱人油脂香气的羊排，又看看张海杏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神，最终只是端起冰水喝了一口，淡淡道：“上火。”
“切！没劲！”张海杏撇撇嘴，悻悻地把羊排塞进自己嘴里，嚼得嘎吱作响，含糊不清地嘟囔，“活得跟个苦行僧似的……没意思……”
张海客无奈地摇摇头，拿起一串鸡翅尖，努力维持着优雅的吃相，小口撕咬着。张海欢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夏夜的喧嚣似乎更浓了，远处传来隐约的广场舞神曲和汽车鸣笛声。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打破了这条背街的沉闷节奏。
先是远处传来几声短促、严厉的呼喝，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并不十分清晰。紧接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金属器具碰撞的“哐啷”声和某种重物拖地的摩擦声，急促得像是擂鼓！
张海杏第一个警觉地抬起头，塞满羊肉的腮帮子停止了咀嚼，眼睛瞪得溜圆，像只嗅到危险的猫。张海客也放下了啃到一半的鸡翅尖，眉头紧锁，循声望去。连张起灵剥毛豆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平静地投向声音来源的街角。
张海欢的视线也从虚无的树影中收回，微微侧头，眼神里那层放空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专注，像平静湖面投入石子后瞬间荡开的涟漪，随即恢复深不见底的幽邃。他放在桌下的左手，几根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某种早已融入骨血的本能反应。
下一秒，街角猛地冲出来三个人影！
打头的是王胖子！那庞大的身躯此刻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还在“嗤嗤”冒烟、火星子乱蹦的便携式炭火烤炉！炉子明显超载，几块烧红的炭块颠簸着掉出来，砸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胖子却浑然不顾，两条胖腿倒腾得飞快，脸上肥肉乱颤，写满了“老子跟你们拼了”的悲壮！
紧随其后的是吴邪！他推着一辆破旧的、加装了玻璃罩和简易操作台的三轮小吃车，车上锅碗瓢盆叮当作响，随着他拼命的奔跑剧烈摇晃！他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汗，一边推车一边气急败坏地回头吼：“胖子！你他娘的慢点！炉子！炉子要炸了！我的车！车要散架了！”
断后的赫然是黑瞎子！他一身花里胡哨的夏威夷衬衫在奔跑中猎猎作响，鼻梁上标志性的墨镜居然没掉！他一边跑一边还在极其敏捷地、单手把摊车上几个没卖完的肉夹馍往怀里塞！动作快得带出残影！同时嘴里还不忘嚷嚷：“风紧！扯呼！天真！右边！右边有空档！胖子！护住炉子！那是咱们吃饭的家伙！”
三个人，一个抱着冒烟的炉子，一个推着快散架的三轮车，一个还在疯狂敛财，以一种极其狼狈又莫名充满“团队协作”精神的姿态，如同被恶狗撵着一般，沿着烧烤店门前的马路牙子，朝着张海欢他们所在的这个方向，亡命狂奔而来！
在他们身后十几米处，两个穿着夏季执勤服、跑得气喘吁吁的警察紧追不舍！打头那个年轻警察一边追一边对着扩音喇叭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在嘈杂的夜市背景音中显得有些失真和滑稽： “站住！前面摆摊的！听见没有！我是警察！别跑了！接受检查！”
然而，这义正辞严的警告，落在前面三个“惊弓之鸟”耳朵里，效果适得其反！
“警察？！”吴邪推车的动作猛地一僵，脸更白了，声音都变了调，“卧槽！真是条子？！胖子！瞎子！快！再快点！被抓到就完了！罚款！没收！搞不好还得蹲号子！” 他仿佛被注入了新的肾上腺素，推车的速度陡然又提升了一截，破三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听见没胖子！警察！快跑啊！”黑瞎子塞肉夹馍的动作更快了，几乎是在往衬衫里硬塞，同时脚下生风，灵活地避开地上一个坑，“天真！别管车了！保住炉子和馍是正经！”
“放屁！车是老子花八百块买的！”吴邪心疼得直抽抽，但还是咬着牙拼命推。 王胖子更是如同打了鸡血，抱着那冒烟的炉子，嗷嗷叫着埋头猛冲，那架势，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烤炉，而是他亲儿子：“冲啊！为了自由！为了……肉夹馍！”
“我是警察！你们跑什么！站住！” 年轻警察举着喇叭，肺都要喊炸了，额头的汗顺着帽檐往下淌。他身后的老警察明显体力不支，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出来。
这荒诞绝伦的一幕，如同按下暂停键，让烧烤摊上的四个人瞬间定格。
张海杏嘴里的羊肉“吧嗒”掉在油腻的桌面上，她张着嘴，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看看前面抱头鼠窜、狼狈不堪的三人组（尤其是胖子怀里那蹦火星子的烤炉），又看看后面追得脸红脖子粗、举着喇叭狂吼“我是警察”的年轻警察，再结合吴邪那声凄厉的“警察？！快跑！”……她的大脑cpU似乎瞬间过载，处理不了这巨大的信息量和反差。
“噗——！”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笑毫无征兆地从张海杏嘴里喷发出来！她整个人笑得向后仰倒，差点从塑料凳上翻下去，一只手死命拍着桌子，另一只手捂着肚子，眼泪瞬间飚了出来：“哈哈哈！卧槽！哈哈哈！警察？！他们以为警察是城管？！哈哈哈！吴邪！胖子！黑爷！你们三个傻缺！跑什么跑啊！哈哈哈！笑死我了！哎哟我的肚子！”
她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外面还在上演“生死时速”的几人，声音都笑劈叉了：“警察叔叔喊话让你们站住！你们跑得更快了！哈哈哈！还‘为了肉夹馍’！胖子！你怀里那炉子快炸了！哈哈哈！”
张海客的表情管理彻底失控。他先是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匪夷所思的追逐战，当听到吴邪那声变调的“警察”和胖子那悲壮的“为了肉夹馍”时，他那张常年严肃、绷得如同石刻的脸，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他想维持住张家本家精英的体面，想斥责张海杏的失态，想表达对眼前这场闹剧的震惊与不齿……然而，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一股无法抑制的洪流，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噗嗤——咳咳咳！” 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的喷笑声猛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随即被剧烈的咳嗽掩盖！他慌忙端起面前的扎啤杯想喝一口压下去，结果手一抖，冰凉的啤酒泼了自己一身，深灰色的polo衫胸口瞬间湿了一大片，狼狈不堪！他一边手忙脚乱地试图擦拭，一边又忍不住去看外面还在疯狂逃窜的三人组，尤其是胖子抱着冒烟炉子那副“视死如归”的蠢样，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想憋又憋不住，整张脸扭曲成一个极其罕见的、想笑又拼命忍耐的古怪表情，呛咳声和压抑的闷笑声混杂在一起，肩膀都在抖。
张起灵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只是默默放下了手中刚剥开一半的毛豆，目光平静地追随着那三个在路灯下狂奔的身影。当看到黑瞎子边跑边往衬衫里塞肉夹馍、动作快得像变魔术时，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叹为观止”的涟漪。嘴角的线条，也似乎比平时柔和了那么一丁点，几乎无法察觉。他拿起一张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沾了毛豆清汁的手指，动作依旧精准优雅。
张海欢的反应最为内敛，却也最为剧烈。
他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原本放松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瞬间绷紧，脊背挺直如标枪。握着冰水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杯壁瞬间被捏得变形，冰冷的液体晃荡着溢出，顺着他的手指淌下，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后面追来的那两个警察——他们的制服样式、肩章细节、奔跑姿态、尤其是年轻警察手中那个不断重复着“我是警察”的扩音喇叭。大脑在电光火石间飞速运转、分析、判断。警察？不是城管？吴邪他们为什么会跑？胖子抱着炉子……黑瞎子还在收钱……吴邪喊“警察快跑”……巨大的荒谬感和逻辑冲突如同两股洪流在他脑海中猛烈撞击！
他的脸色在烧烤店晃动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眼神深处，那潭深不见底的幽邃寒水，此刻仿佛被投入了巨石，翻涌起剧烈的、无声的惊涛骇浪！震惊、错愕、荒谬、一丝被这无厘头现实冲击到的茫然……种种复杂情绪在他眼底飞速交织、碰撞，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空白的凝固。他僵在那里，像一个被强行输入了错误指令而陷入逻辑死循环的精密机器。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弯着腰喘粗气的老警察，终于缓过一口气。他直起身，看着前面越跑越远、丝毫没有停下迹象的三人，尤其是看到黑瞎子那家伙居然还在往怀里塞最后一个肉夹馍时，一股巨大的憋屈和无奈直冲脑门！他猛地吸足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三个“亡命之徒”的背影，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带着浓浓委屈和抓狂的嘶吼，声音穿透了夜市的喧嚣，清晰地炸响在每一个人耳边：
“别跑啦——！！！” “我是警察——！！” “不是城管——！！！” “他妈的给我留个肉夹馍啊——！！！”
最后那句“给我留个肉夹馍啊！”，尾音拉得极长，带着一种绝望的颤音，在夏夜的空气中久久回荡。
轰——！！！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终极炸药桶！
“噗哈哈哈哈哈哈——！！！” 张海杏彻底疯了！她直接从塑料凳上笑翻在地，抱着肚子在油腻腻的地上打滚，一边狂笑一边捶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尖利得能掀翻屋顶：“不行了！不行了！哈哈哈！警察叔叔要肉夹馍！哈哈哈！救命啊！笑死我了！哎哟我的肠子！哈哈哈！”
张海客再也绷不住了！最后一丝强装的矜持被那句“给我留个肉夹馍啊”彻底击碎！他指着外面，整个人笑得浑身发颤，剧烈地咳嗽着，啤酒呛进气管的刺痛也压不住那汹涌的笑意，脸涨得通红，眼泪都笑了出来，湿透的polo衫贴在身上也顾不上了：“咳咳咳……哈……肉夹馍……警察……不是城管……哈哈哈……咳咳……吴邪……你们三个……蠢货……哈哈哈……” 他语无伦次，形象全无。
连张起灵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都清晰地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微微张开了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只是那嘴角，再也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明显、堪称灿烂的弧度！肩膀也在无声地微微耸动，显然憋笑憋得十分辛苦。他迅速低下头，假装去拿桌上的纸巾，但那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波澜壮阔。
而张海欢——
在那句石破天惊的“给我留个肉夹馍啊”响彻夜空的瞬间，他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猛地一震！
“噗——咳咳咳！”
一声短促而剧烈的呛咳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他猛地捂住嘴，试图压下那失控的气流，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向前弓起，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手里那只早已被捏得变形的塑料杯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咔嚓”一声脆响，彻底碎裂！冰冷的冰水混合着塑料碎片溅了他一手，也淋湿了他深灰色的亚麻衬衫下摆。
他抬起头，因为剧烈的呛咳，苍白的脸上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潮红，眼角甚至逼出了生理性的泪光。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不再是之前的深潭死水，而是如同投入了燃烧的星辰，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是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被推到极致后的崩塌，是紧绷神经骤然断裂后的失控，是被这极度无厘头现实狠狠砸中后的……一种近乎于“笑”的本能反应！
尽管他死死咬住了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维持那副冷硬的面具，但那强行压抑的呛咳和耸动的肩膀，还有眼底那无法掩饰的、剧烈晃动的波光，都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山崩海啸。他就像一座万年冰封的火山，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诞到极点的“肉夹馍”熔岩给硬生生冲开了裂缝，炽热的岩浆在冰壳下疯狂奔涌，濒临喷发！
他猛地扭过头，不再看外面那场还在继续的荒诞剧（吴邪的三轮车似乎终于不堪重负，一个轮子歪了，速度骤减；胖子抱着炉子回头想支援，结果差点被自己掉落的炭块烫到屁股；黑瞎子一边护着怀里的肉夹馍一边试图拉吴邪），也不再看身边笑得形象全无的张海杏和咳得惊天动地的张海客，更不敢看旁边肩膀还在微微耸动的张起灵。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自己面前那碟几乎没动的烤土豆片和香菇。油亮的竹签上，几颗孜然粒在灯光下泛着微光。他伸出手，手指因为刚才的用力捏杯和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带着细微的颤抖，拿起一串已经凉透的烤香菇。
然后，在张海杏捶地狂笑、张海客咳出眼泪、张起灵无声抖肩的背景音中，张海欢低下头，狠狠地、近乎凶狠地，一口咬了下去！仿佛要把那难以言喻、无处发泄的、被这操蛋现实硬生生逼出来的笑意，连同这串冰冷的香菇，一起嚼碎了，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