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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吴家老宅的灯火亮得灼眼。从雕花门楼到内院回廊,处处悬着簇新的红绸灯笼,映得青石板地面都泛着一层暖融融的光。人声鼎沸,丝竹管弦混着觥筹交错的喧哗,几乎要掀翻这江南老宅的屋顶。九门的人,老的少的,齐聚一堂。张启山端坐上首,面容沉静,自带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霍仙姑穿着墨绿织金旗袍,正笑着逗弄解九怀里的小娃娃。二月红虽未亲自登台,但随行的戏班子在偏厅咿咿呀呀地唱着《麻姑献寿》,更添一份喜庆。陈皮阿四坐在角落阴影里,指间无意识地捻着一枚玉扳指,目光偶尔扫过喧闹的人群,带着惯有的冷厉与审视。齐铁嘴拉着解连环在廊下看相算命,唾沫横飞。解雨臣安静地坐在父亲解九身边,小小年纪已显沉稳。霍玲和陈文锦凑在一起,好奇地看着主家怀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婴儿。吴一穷、吴二白、吴三省三兄弟在人群中穿梭敬酒,脸上是初为人父和人叔的喜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黑瞎子倚在廊柱下,抱着手臂,嘴角噙着一抹惯常的玩味笑意,墨镜后的视线却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庭院每个角落,偶尔在某张陌生或熟悉的脸上短暂停留。

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脂粉香、菜肴的热气,还有婴儿身上特有的奶香,混杂成一种浓烈到近乎窒息的“欢喜”和“热闹”。这是吴家小少爷吴邪的百日宴。吴老狗抱着襁褓中的孙子,坐在主位上。小家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哭不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光怪陆离的世界。吴老狗脸上堆满了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一遍遍回应着众人的道贺。他穿着簇新的深蓝团花绸缎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仿佛要将积攒了半生的福气和喜悦,都倾注在这小小的婴孩身上。

“好名字!天真无邪!吴老狗,你这名字取得妙啊!” 霍仙姑笑着赞道,伸手轻轻点了点吴邪的小鼻尖。 “是啊,五爷,盼着小少爷真能一世无忧,天真烂漫。”解九也笑着附和。 吴老狗呵呵笑着,低头看着怀里的孙子,浑浊的老眼里漾着真切的暖意:“是,天真好,无邪好……干干净净的,像……”他喉头几不可察地哽了一下,后面那个模糊的比喻,终究是消散在喧嚣的声浪里。像什么呢?像那年初夏,松韵楼后院,那个俯身逗弄小狗崽时,眉梢眼角都浸着纯粹好奇与温柔的月白身影?他不敢深想。

角落里,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张起灵穿着简单的深色布衣,沉默得如同一个精致的剪影。他失忆了,对眼前的热闹和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只有一片空洞的茫然。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抱着婴儿的吴老狗,掠过那些开怀大笑的九门中人,掠过庭院里穿梭的仆役,没有任何焦点,像沉在深潭底部的黑曜石,映不进丝毫光亮。然而,当某个端着托盘、低着头快步从回廊另一侧走过的仆役身影,无意间闯入他视野的瞬间,他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那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背影,淹没在众多忙碌的下人中,快得如同错觉。可张起灵空洞的视线,却下意识地追着那身影消失的月亮门方向,停留了数息。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微弱悸动,像投入死水的一粒微尘,只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旋即又归于沉寂。他微微蹙了蹙眉,似乎想抓住那稍纵即逝的异样感,却徒劳无功,最终只是垂下眼帘,重新将自己隔绝在无声的世界里。

黑瞎子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墨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他看似懒散地靠着柱子,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处于一种习惯性的警戒状态。那仆役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时,他搭在臂弯上的手指,同样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像一根细小的针,极其突兀地刺了他一下。不是容貌,那仆役的脸低垂着,根本看不清。是步态?是那低头时颈项绷紧的线条?还是那种刻意收敛却依旧无法完全抹去的、融入骨血的某种节奏?黑瞎子眯了眯眼,舌尖顶了顶腮帮。他想起那个总是克扣他工钱,却又在他眼疾发作时偷偷往他枕头底下塞金条的“周扒皮”。他想起那人无聊时,靠在茶楼柜台边,指尖无意识敲击着红木台面,发出一种独特而轻快的“嗒、嗒”声。刚才那个仆役……走路落脚时的节奏,似乎也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类似的韵律?黑瞎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大概是在这过于喧闹的地方待久了,耳朵也开始幻听了吧。他摇摇头,将那点荒谬的念头甩开,目光重新投向庭院中央抱着吴邪的吴老狗,心里却莫名地沉了一小块。

宴席正酣,气氛被推至顶点。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是最热闹、最酣畅淋漓的时刻。吴老狗红光满面,抱着吴邪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和敬酒。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这份盛大的喜悦,咿咿呀呀地挥动着小拳头,引得众人一阵欢笑。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短衫、低着头看不清面目的仆役,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喧闹的前厅,避开了所有可能的目光,像一缕没有实体的青烟,沿着回廊熟门熟路地走向宅院深处——吴老狗的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点灯,只有窗外庭院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勾勒出书桌、博古架模糊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陈年纸张的味道。仆役——或者说,张海欢,在门口停顿了不到一秒。他微微侧耳,确认了外面的喧嚣足以掩盖这里的一切细微声响,才像猫一样,无声地滑了进去。

黑暗对他并无阻碍。他径直走向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桌面上摊着几张宣纸,墨迹未干,是吴老狗白日里为孙儿写的祈福字帖。张海欢的目光在那些苍劲有力的墨字上停顿了一瞬,深褐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澜,快得如同错觉。他随即移开视线,动作轻而快地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小心地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第一样,是一个用软缎包裹的、婴儿巴掌大小的物件。打开一角,里面赫然是一个极其精致的纯金长命锁,锁身錾刻着细腻的祥云瑞兽纹样,中央镶嵌着一颗温润剔透的碧玺,在微光下流转着内敛而高贵的光泽。锁的背面,用极细的簪花小楷刻着四个字:岁岁天真。没有落款。

第二样,是一个巴掌大小、触手冰凉沉甸的木盒。盒子本身并无太多雕饰,只散发着一种内敛的檀香。他没有打开,只是将它轻轻放在了金锁的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静静地站在书桌前,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黑暗中,他微微抬起头,视线投向书桌后方靠墙的那个上了三道铜锁的柜子。他知道里面是什么。那几卷画着他旧日模样的泛黄宣纸,那张贴着黑白照片的笔记本扉页,那句“债清之日,看海去”……所有的温度与重量,隔着冰冷的柜门和漫长的岁月,无声地撞击着他的胸腔。他维持着抬头的姿势,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在书房浓稠的黑暗里凝滞了。只有窗外遥远的、隔了重重庭院传来的模糊喧嚣,像潮水般一阵阵涌来,更衬得这方寸之地死寂得令人心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足够漫长。他终于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穿过喉管,带着一种无声的滞涩感。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深褐色的瞳孔里,方才那丝波澜已被彻底抹去,只剩下比这书房更深沉的、万古长夜般的平静与寂灭。他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两样东西,目光在那句“岁岁天真”上停留了一刹那,随即决然地转身。没有一丝留恋,没有一丝声响,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回廊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宴会还在继续,高潮迭起。吴老狗被众人簇拥着,喝了不少酒,脸上带着醺然的红意,但眼神深处,却始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那是一种身处喧嚣中心,灵魂却漂浮在外的抽离感。终于,趁着众人围着解连环和齐铁嘴起哄闹酒的空档,他抱着已经睡着的吴邪,借口要给孩子喂奶,将孩子交给了儿媳,自己则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书房,想寻片刻清净。

推开虚掩的书房门,一股清冷的、隔绝了外面所有喧嚣的空气扑面而来。吴老狗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他摸索着走到桌边,想给自己倒杯凉茶醒醒神。

就在这时,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见了书桌上那两样突兀多出来的东西。

金锁的流光和木盒沉黯的轮廓,在昏暗中异常醒目。吴老狗的心猛地一跳,一种近乎荒谬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踉跄着扑到桌前,手指颤抖地拿起那个金锁。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一麻。他摩挲着锁身精美的纹路,指腹划过背面那四个熟悉的、清秀又带着一丝冷峭风骨的字——岁岁天真。这字迹……这字迹……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中炸开!吴老狗浑身剧震,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死死攥着那枚金锁,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几乎要嵌进锁身柔软的黄金里。他猛地转头,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檀木盒子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

他认得!他怎么可能不认得!那字迹,那金锁的式样……那盒子上若有若无的檀香……这世上只有一个人!

不可能!绝不可能!那个人……那个人早就……早就随着长沙城那场倾盆的夜雨,随着松韵楼倒塌的梁柱,随着九门分崩离析的过往……彻底消失了!死在了那场清洗里,死在了所有人的记忆中!连尸骨都无处可寻!

吴老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他颤抖着手,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不让自己瘫倒。他伸出另一只同样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去碰触那个木盒。冰冷的檀木触感,像一块寒冰烫伤了他的指尖。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了盒盖。

盒子里没有机关,没有毒药。只有两样东西。

一枚古朴温润的犀角扳指,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丝绒衬垫上。那是他当年在松韵楼常常见到的东西,无数次在那人修长的手指间转动,像是一个无意识的习惯。扳指的内圈,似乎还残留着经年摩挲留下的微光。

扳指旁边,放着一块沉甸甸的、外壳已经磨得有些发亮的旧式怀表。表盖紧闭着,透着一股尘封的厚重感。

吴老狗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认得这块表!那是他……那是周松砚当年最爱戴在身上的东西!多少次,在松韵楼的午后,他一边慢悠悠地续着茶,一边用指尖弹开这怀表的表盖,瞥一眼时间。

怀表……里面……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狠狠撞进吴老狗的脑海!他像是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抓起那块怀表,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哆嗦着,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掰开那紧闭的表盖。

“咔哒。”

一声轻响,表盖弹开了。

怀表的内盖里,没有指针,没有表盘。只有一张被小心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纸片,被透明的东西仔细地固定在中央。

吴老狗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纸片,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他颤抖地伸出手指,想要去触碰,却又像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般猛地缩回。他认出来了!那是……那是他当年在松韵楼,醉酒后随手扯过一张包点心的油纸,用毛笔歪歪扭扭写下的那张欠条!

周松砚。 欠我鱼干十斤。 债清之日,看海去。 ——吴老狗

字迹依旧是他潦草的风格,只是墨色陈旧得像是凝固了百年的血泪。而在那泛黄的纸片下方,紧贴着他的落款处,多了一行极细、极淡的墨迹。那墨迹很新,笔锋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枯寂,与那泛黄的旧纸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债已清。 海……好看。 ——

没有署名。只有一串细小的墨点,像是书写者最终耗尽了所有力气,连落笔的勇气都随之消散,只留下无尽的空白与沉默。

轰隆!

窗外,杭州的夜空毫无预兆地炸开一声惊雷!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了书房的黑暗,将吴老狗惨白如纸、布满沟壑的脸映照得如同厉鬼!也将他手中那张承载了半生重量、此刻却轻飘飘如同烧尽纸灰的欠条,照得毫发毕现!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吴老狗死死咬住的牙关,却又被他用尽全力死死扼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短促、喑哑、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他猛地佝偻下腰,一手死死攥着那枚冰冷的金锁和怀表,另一只手则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滚烫的、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顺着他布满老年斑的、枯槁的手背疯狂滚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门外,前厅的喧嚣依旧震天响。丝竹声,劝酒声,欢笑声,婴儿偶尔的啼哭声……交织成一曲盛大而刺耳的“生”之乐章。一门之隔的书房内,却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黑暗中一个被彻底击垮的老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无声地崩溃。

他佝偻着背,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所有的精气神都被那张薄薄的纸片抽干了。他死死攥着怀表和金锁,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的剧痛。债已清?清了吗?拿什么清的?是他这几十年的浑噩度日?是他书房暗柜里那些自欺欺人的画?还是……他最终用这副残躯,替他们挡下的那些腥风血雨和永无止境的追杀?

吴老狗慢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向窗外。惨白的电光早已消逝,只剩下沉闷的雷声在乌云里翻滚,酝酿着一场迟来的倾盆大雨。那雨声,像极了那夜长沙城绝望的悲鸣,像绳索被利刃斩断的裂帛声,像松韵楼梁木倒塌的轰然巨响,也像……像此刻他灵魂深处,那座名为“周松砚”的丰碑,彻底崩塌粉碎的巨响。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张承载着所有过往与诀别的泛黄纸片,连同那冰冷的怀表和金锁,一起紧紧捂在了自己剧烈起伏、如同破风箱般艰难喘息的胸口。仿佛要将它们,连同那个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的月白身影,一起生生地按回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里去。

债……清了吗? 海……好看吗? 无人回答。只有窗外,杭州的夜雨,终于瓢泼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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