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之上最后一颗算珠“啪”的一声归位,如同一场大戏落下帷幕。
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另一场大戏的帷幕又是悄然拉开。
你眼中那份视天下为棋盘的冰冷与算计在一眨眼的功夫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热情到了几乎是有些谄媚的、独属于“杨掌柜”的市侩笑容。你的腰甚至都是微微地躬了起来,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在完美地演绎着一个见到了“大主顾”的小商人那份恰到好处的欣喜与恭敬。
你快步从那简陋的柜台后面走了出来,热情地迎了上去。你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那个正在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手臂的“财神爷”梁俊倪身上,对着她拱了拱手,笑得是见牙不见眼。
“哎呀!梁小姐、赵公子!两位今日光临真是令本社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快请进、快请进!”你的声音洪亮而又充满了真诚,仿佛是发自肺腑。
梁俊倪显然是对你这副热情的姿态感到十分受用。她那张天真烂漫的小脸之上扬起了一抹得意的笑容,下巴都是微微抬了抬,仿佛是在对身边的“赵公子”炫耀自己的面子有多大。她挽着姬凝霜手臂的动作更是亲昵了几分。
在你转身引着她们走向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桌子时,一个念头如同水中的墨滴一般在你的脑海之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新生居……”算算日子,那边的建设应该是已经开工六七天了。凌华带着听雪小筑那些京城过来的女弟子,以及收拢的流民和醉仙楼投奔来的女子,应该已经开始着手建设星月楼了吧。送走了眼前这位皇帝和她的“宠物金丝雀”,是时候去巡视一下自己那个真正的、正在萌芽的根据地了。
你的心中闪过这丝冰冷的盘算,脸上笑容却是愈发热情周到。你亲自为她们拉开了椅子,又是张罗着让早已是吓得站起身来的凌华去准备上好的茶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无可挑剔。
梁俊倪叽叽喳喳地正准备说些什么,但她身边的姬凝霜却是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不必麻烦了。”姬凝霜淡淡地开口。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温润如玉,但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就让整个书社都安静了下来。
她没有坐。她只是站在那里,那双温和的丹凤眼如同两把最锋利的解剖刀,死死地锁定在了你的身上。她脸上那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面具终于是出现了一丝裂痕。一抹属于帝王发自骨髓的傲慢与冰冷的审判之意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
然后,她扔出了一颗足以炸响整个朝堂的惊雷!
“你那《时要论》本公子看完了。”她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砸在地上。
“第一篇那《民本论》看似有理。可,在本公子看来——完全是无君无父禽兽之言!”
轰!
“无君无父”!
“禽兽之言”!
这八个字就像是八柄最沉重、最诛心的铁锤,狠狠地当着所有人的面砸在了你的脸上!在这个皇权至上、父权为天的时代,这是最恶毒、最彻底的诅咒与否定!这等于是直接将你打入了乱臣贼子、禽兽不如的行列!
空气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梁俊倪那张天真的笑脸僵在了那里。她完全是懵了。她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这个突然变得无比陌生、无比可怕的“赵公子”,又看了看你,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气氛会突然变成这样。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你的身上。
而你却是没有丝毫的愤怒、丝毫的窘迫。
你那张热情的“杨掌柜”的笑脸缓缓地、一丝一丝地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是看透了一切的平静。
你看着眼前这个终于是按捺不住露出了自己獠牙的女皇帝,甚至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就像是一个老师在赞许一个终于是提出了一个像样问题的学生。
空气在姬凝霜那八个字落下的瞬间,仿佛是被抽干所有的火气,凝固成了一块巨大、透明的琥珀。
所有的人都被封在了这块名为“皇权之怒”的琥珀之中动弹不得。
姬凝霜昂然挺立,她的下巴微微扬起,那双丹凤眼之中闪烁着审判的、冰冷的光芒。她在等待。等待你的辩解、你的愤怒、你的崩溃。她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承受得起“无君无父”这样的诛心之罪。她已经是在脑海之中预演了无数种你可能的反应,以及她将如何用更加凌厉的、代表着煌煌天理的言辞将你彻底地碾碎。
然而,你的反应却是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你只是那么随意地、甚至是有些不耐烦地摆了下手。
那个动作是如此的轻描淡写,就像是在驱赶一只在耳边嗡嗡作响的苍蝇。仿佛她那句凝聚了帝王之怒的、足以让天下士子都为之心胆俱裂的指控在你的眼中根本就——不值一提。
你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怒意。你只是用一种平淡到了近乎是敷衍的语气开口。那声音就像是在与邻家的妇人闲聊家常。
“‘有父’还好说。”你开口便是一句让所有人都感到错愕的话。你竟然是先“承认”了她的指控的一半。
“毕竟人都是娘生爹养的,总不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这句大白话是那么的粗俗,那么的浅显,却是瞬间就瓦解了姬凝霜所营造的那份神圣而又庄严的审判氛围。让这场本该是无比严肃的国本之辩瞬间落回了凡尘,沾染上了一种浓浓的、你最擅长的烟火气。
姬凝霜的眉头猛地一蹙。她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这不是她想要的节奏。
然后,你的话锋陡然一转。那份平淡的语气之中终于是带上了一丝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的嘲弄。
“至于‘有君’……”你的目光终于是从那虚无的空气之中收了回来,第一次、正面地、如同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看向了这位大周的女皇帝。
“本朝太祖皇帝在起事之前,不过是一个陇东小县城里的普通役卒吧?主要的工作就是收发一下信件。”这句话一出口,姬凝霜的脸色就是微微一变!这是大周皇室的发家史,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也绝不是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随意谈论的光彩之事!她没有想到你竟然会拿她的祖宗来说事!
而你却是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你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残忍的弧度。你的下一句话就像是一柄最锋利的、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地、精准地捅进了她的理论核心的心脏!
“他要是‘有君’,现在恐怕这天下应该还姓姜吧?”静。死一般的静。这句话的杀伤力是如此之大,如此之恐怖,以至于在场的几个女人一时间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它的意思。
但姬凝霜懂了。她在这一瞬间彻底地懂了!你用她自己的祖宗、她的血脉、她的皇权合法性的来源,来反驳她自己的“君权天授”!如果君是天生的是不可违逆的,那么她的太祖皇帝起兵造反推翻前朝的行为又该如何定义?是顺天应人的义举?还是“无君无父”的大逆不道?这是一个完美的、无解的悖论!一个足以从根本上动摇整个大周皇朝统治根基的逻辑陷阱!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的呼吸都是为之滞!然而,你的攻击还没有结束。你呵呵地笑了两声。那笑声是那么的刺耳,在这死寂的空气之中就像是刀子在刮着姬凝霜的耳膜。
然后,你仿佛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用一种恍然大悟的、更加轻佻的语气补上了那最致命的一刀。
“哦,对了。我记得史书上说太祖皇帝当年因为饥困交加差点就中道崩殂了吧?”你的目光戏谑地看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问道:“他那位姓姜的‘君父’在乎吗?”
“在乎吗?”这句反问就像是一道九天之上劈下的神雷,狠狠地、正中姬凝霜的天灵盖!她的身体猛地晃了一晃,整个人都是往后退了半步!她的脑子里面“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怔住了。她彻底地、完完全全地——怔住了。她的嘴唇微微张开,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死死地扼住了,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是啊。在乎吗?如果在乎,天下又岂会大乱?太祖又何须造反?如果不在乎,那所谓的“君父”又与禽兽何异?推翻这样的君父又有何错之有?你的逻辑就像是一个完美、滴水不漏的闭环。无论她从任何一个角度去反驳,都等于是在否定自己的祖宗、否定自己的皇权。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那句自以为是可以将你置于死地的诛心之言,竟然被你如此轻易地、如此巧妙地、用她自己的祖宗给挡了回来!这已经不是辩论了。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智力之上的碾压!林清霜脸上那幸灾乐祸的笑容早已是凝固了。她看着那个被你三言两语就逼得哑口无言、摇摇欲坠的“赵公子”,心中涌起的不是快意,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恐惧。这个男人,他不仅能杀人。他还能——诛心!他能诛天下所有人的心!
那一刻,你就像是一个已经将对手逼到了悬崖边上的绝世剑客。但你没有选择用最凌厉的一剑将其推下万丈深渊。不。那太便宜她了。你要用一种更加残忍、更加诛心的方式,让她自己心甘情愿地、一步一步地走下那座由谎言与鲜血堆砌而成的深渊。
你的脸上甚至都没有丝毫胜利者的得意。你只是用一种仿佛是在追忆着一段与自己无关的、遥远历史的、平静而又沧桑的语气,继续阐述着那段被皇家史官用无数华丽辞藻所粉饰的、血淋淋的真相。
“昔日陇东大旱,史书记载,十一个月滴雨未落,地上寸草不生。”你的声音不高,却拥有着一种让人身临其境的魔力。随着你的讲述,一幅人间地狱的画卷在所有人的脑海之中缓缓展开。
“太祖皇帝所在的那个富民县,饿死的人之多,以至于官府和民间都已经没有能力去安葬。城墙下面的护城河里堆满了饿死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因为极度缺水,那些尸体甚至都不会腐烂,成千上万的干尸就那么层层叠叠地堆在富民县的城郭之外。路过的行商都不敢靠近,将那里称之为‘尸城’、‘鬼蜮’。”这段描述是如此的残酷,如此的血腥,让旁边的梁俊倪下意识地就捂住了自己的嘴,那张天真的小脸之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她从小读的是圣贤书,听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何曾听闻过这样的人间惨剧!
你没有理会她的反应。你的目光依旧是锁定在姬凝霜那张越来越苍白的脸上,如同是在欣赏一件正在碎裂的艺术品。
“而当时前朝的末代皇帝在做什么呢?他以陇东饥民作乱已久为由,下了一道圣旨——粒米不得入灾区。他想用这种方式来弹压那些因为饥饿而抢夺官仓的灾民。”你说到这里,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充满了无尽嘲讽的嗤笑。“呵呵,可真是个好‘君父’啊。就如此对待自己的子民。”姬凝霜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君父”“子民”这两个词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就像是两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扇在了天下所有帝王的脸上!
“太祖皇帝家境普通,此事之后,本就吃不饱的状态因为粮价飞涨直接就破产了。甚至连他的原配发妻都活生生地饿死在了家中。而他工作的那个驿站也早就已经是无法维系了。当时的驿丞在杀掉了最后几匹瘦得只剩骨头的驿马来充饥之后,便带着当时最后几个还活着的役卒加入了流民的队伍。不为别的,他们不想造反、不想当英雄,只是为了一个最基本的要求——活着!”
“活着”!这两个字是如此的朴素,却拥有着最沉重的力量,狠狠地撞在了所有人的心口!
“太祖皇帝后来在回忆此事时,只说了八个字:‘富民负民,天负其民。’”你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又充满了一种仿佛是能引动天地悲怆的力量。你缓缓地继续说道:“太祖皇帝征战天下二十二年,最终能够万民归心得了这天下。赵公子,你以为是因为他能征善战、杀伐果断吗?”你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但你根本就没有给早已是失魂落魄的姬凝霜任何回答的机会。
“不!是因为他沿途所过之处,都能收拢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他靠着砸开那些为富不仁的乡绅和贪官污吏的官仓,靠着打死那些囤积居奇的富户,将粮食分下去,让那些原本只能等死的灾民们一个一个地——活了下来!而他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父’此时又在干什么呢?”你的语气再次变得无比的轻佻与戏谑,仿佛是在讲述一个天大的笑话。
“发徭役修宫殿、选秀女,给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加官进爵。哦,对了,最可笑的是,他甚至给宫里养的一条狮子狗都封了个‘平寇大将军’!也不知道是靠什么去‘平寇’,反正人家也是‘大将军’了。”这段荒诞到了极致的描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寒意。
最后,你的目光如同两道最冰冷的寒光,死死地钉在了姬凝霜的脸上,问出了那句足以将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尊严、所有的信仰都彻底击碎的最后一问。
“他有丝毫在乎过像太祖皇帝这样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子民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无形的闪电,劈入了姬凝霜的灵魂深处!她的脑海之中猛地、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前天夜里在那片乱葬岗之上,她的皇叔燕王姬胜那双充满了血丝、绝望而又悲愤的眼睛!
“凝霜!你睁开眼睛看一看!你父皇为了修那座狗屁的望海楼强征民夫、横征暴敛!结果他就来住了一次!这与当年前朝末年有何区别?!”
轰!历史与现实在这一瞬间完美地重合了!修宫殿……横征暴敛……骄奢淫逸……她一直以为是皇叔在危言耸听。但是现在,当这些词语从你这个“外人”的口中以另一种形式说出来的时候,她的防线彻底崩溃了!难道?难道皇叔说的是真的?难道父皇他真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自己难道也要当亡国之君了?
她那身为帝王的、与生俱来的骄傲与自信,在这一刻被残酷的现实与血淋淋的历史撕得粉碎!一股巨大、无法抑制的恐惧,如同是最冰冷的潮水,从她的脚底直冲天灵盖!她怕了。她不是怕你。她是怕自己、怕自己的父皇、怕整个大周皇朝正在重蹈前朝的覆辙!
“不可能!”一声尖锐的、充满了惊恐与绝望的、完全不属于“赵公子”的、带着女声的尖叫,从她的喉咙深处爆发了出来!
“绝不可能!”
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也不敢去相信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