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半。城市庞大的身躯沉入疲惫的黑暗，只余零星的灯火如困倦的眼睛。清绾洗漱完毕，带着一身温热水汽钻进被窝。被子里还残留着空调制造的微凉，她习惯性地蜷缩起来，像只寻找温暖巢穴的动物。床头灯调至最暗的暖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然后，她伸手，精准地摸到了枕边的手机。
解锁屏幕，幽白的光映亮她的脸庞。指尖熟练地点开那个橙色图标的购物软件。熟悉的界面弹出，推送着各种“猜你喜欢”。清绾的目光却径直越过那些喧嚣的广告，指尖滑动屏幕，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这不是为了她自己。她的购物车，早已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专属清单，一个跨越了千山万水、无声传递着思念与牵挂的“功德箱”。
她的指尖在搜索框里游移，像在记忆的河流里打捞碎片。白天视频时，冬别无意识揉了下眼睛，说暖气烤得眼睛干——眼药水，要温和保湿的。他书桌上那个蓝色保温杯好像用了很久，杯盖边缘有点磕碰了——保温杯，要同款深蓝色，容量再大点。前几天他抱怨宿舍的破网打游戏总卡，气得摔鼠标——高性能网线，宿舍能用那种……她像个最细致的管家，把他随口提及的、甚至只是表情里泄露的一丝不适，都默默记下，然后在这个安静的深夜里，将它们一一转化为购物车里的待付款订单。
一件，又一件。深蓝色的保温杯替换装。缓解眼干疲劳的无防腐剂人工泪液。宿舍专用的超六类千兆网线。甚至还有她刷推荐时看到的、据说能提升睡眠质量的薰衣草精油扩香石——他最近总熬夜，黑眼圈又深了。
指尖轻点“提交订单”，输入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大学地址和宿舍号。支付成功的提示跳出，像完成了一场小小的、秘密的朝圣。心口那块因为距离而产生的、微凉的虚空，似乎被这小小的行动短暂地填满了一丝暖意。清绾轻轻吁了口气，退出软件，将手机放在枕边，熄灭了床头灯。
黑暗温柔地拥抱下来。她闭上眼，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的弧度，沉入睡眠。梦里仿佛有快递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载着她沉甸甸的心意，驶向北方那个有他的校园。
***
“冬哥——！门口！又又又又是你的件！”
室友A的哀嚎如同宿舍清晨的固定背景音效，伴随着他用脚踢开宿舍门的哐当声。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被“咚”地一声墩在冬别椅子旁边，激起一小片灰尘。
冬别正叼着牙刷，满嘴泡沫地从阳台的洗漱台探出头，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眼神里是“又来了”的了然和一丝藏得很深的、被填满的熨帖。
室友b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从上铺垂下半边身子，睡眼惺忪地控诉：“第十七……不！第十八……算了数不清了！冬子，嫂子这是打算把你宿舍改造成她的专属仓储中心吗？再这么下去，哥几个得打地铺了！”他指了指冬别床下、桌下、甚至衣柜顶上堆叠的大小不一的快递箱，活像一个个沉默的、炫耀着某种特权的纪念碑。
冬别漱完口，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走回桌边。他没理会室友的哀嚎，弯腰，熟练地拿起桌上的钥匙串，用钥匙尖划开纸箱的胶带。动作利落，带着一种主人般的理所当然。纸箱打开，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独立小包装——是某网红品牌的香辣牛肉干和蜜汁猪肉脯。
浓郁的肉香和辛辣气息瞬间在狭小的宿舍空间里炸开。
“嗷——！” 室友c刚从被窝里挣扎着坐起来，闻到这勾魂夺魄的香味，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嚎，“牛肉干！是牛肉干！嫂子！神仙嫂子！看看我们！看看我们这些在贫瘠的食堂荒漠里嗷嗷待哺的可怜孩子吧！赏口肉吃行不行？”他夸张地双手合十，对着虚空作揖。
冬别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拿起一包牛肉干在手里掂了掂，没说话。他拿起手机，对着拆开的箱子和手里的牛肉干拍了张照，发给清绾。
【冬别】：[图片] 贡品已送达。[酷]
照片角度刁钻，正好把室友c那副眼巴巴、口水直流的馋相也框了进去一角。
信息几乎是秒回。
【清绾】：[偷笑] 看来‘嗷嗷待哺的可怜孩子’们反应很热烈嘛！[吃瓜]
冬别看着信息，闷笑一声，这才慢条斯理地撕开一包牛肉干的包装。油润润、裹满了辣椒籽和芝麻的深褐色肉条露出来，香气更加霸道。他拿起一条，在室友们绿油油的目光注视下，慢悠悠地咬了一口，咀嚼得格外仔细，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品鉴仪式。
“嗯……”他发出满足的喟叹，对着室友们，也像是对着手机那端的人说，“香。辣得够劲。绾绾同志，品味一如既往地好。”
“冬别！你不是人！”室友A捶胸顿足，“见者有份啊！嫂子寄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就是就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室友b也加入了声讨。
冬别又咬了一大口牛肉干，腮帮子鼓起，含糊不清但态度坚决：“想得美。这是‘绾绾牌’特供。想吃？”他晃了晃手里剩下的半包，眼神里带着点恶劣的得意，“自己找对象去。”
宿舍里顿时响起一片哀鸿遍野和“有异性没人性”的痛斥声。冬别在一片“声讨”中，泰然自若地将那包牛肉干吃完，油乎乎的手指在纸巾上擦了擦，然后拿起另一包没拆的蜜汁猪肉脯，连同几包牛肉干一起，塞进了自己书桌带锁的抽屉里。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宣示主权的意味。
室友们看着他这“护食”的熟练操作，痛心疾首，却也无可奈何。羡慕嫉妒恨，成了这间男生宿舍里围绕冬别和他的快递，永恒的背景音。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重复上演。清绾的包裹，如同精准投放的补给，源源不断地抵达。有时是几大盒进口牛奶——冬别提过一句食堂牛奶像兑了水。有时是一整套保暖的加绒睡衣和厚袜子——视频里看到他光脚穿拖鞋在暖气不足的走廊晃悠。甚至有一次，是一个巨大的、需要两人抬的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口味的自热火锅和自热米饭，附带一张清绾手写的便签：“知道你忙起来就懒得去食堂，别总吃泡面！热乎的，省事！” 那箱“战略储备粮”的到来，彻底奠定了冬别在宿舍“物资大佬”的地位，也让室友们的“羡慕嫉妒恨”达到了顶峰，并伴随着“嫂子！求包养！”的日常嚎叫。
日子在收件提醒的滴滴声和室友的调侃声里滑过。冬别从一开始收到包裹时微微的窘迫和“别乱花钱”的嗔怪，渐渐变成了如今的习以为常和一种隐秘的、被妥帖照顾着的满足。他甚至开始会在视频时，看似不经意地“汇报”：“绾绾，抽屉里的牛肉干快吃完了。” 或者指着屏幕角落抱怨：“看，这破鼠标又双击了，烦死。”
清绾便会心一笑，记在心里，然后在下一个深夜里，点开购物软件，将他的“需求”加入那个名为“冬别”的专属购物车。这无声的默契，成了他们对抗漫长距离最温暖的武器。
又是一个深夜。清绾照例和冬别连着语音。她刚结束一个冗长的跨国电话会议，头痛欲裂，把自己深深埋进柔软的被子里，只留手机贴在耳边。冬别那边似乎也在忙，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偶尔夹杂着他和室友低声讨论代码问题的声音。
“这里，逻辑不对，你再看下这个循环……”冬别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专注的沙哑。
背景里，室友A的大嗓门突然拔高，带着游戏激战正酣的激动：“我靠！对面打野在偷龙！冬哥！冬哥支援啊！别敲你那破代码了！要没了！”
“闭嘴！吵死了！”冬别烦躁地低吼了一声，键盘声更急促了，“马上！等我两分钟！”
清绾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听着他那边属于男生宿舍特有的、混杂着学业压力、游戏激情和青春躁动的喧嚣。这些声音让她感觉离他很近，仿佛就坐在他宿舍的角落。疲惫感如同潮水，一阵阵拍打着她的意识。她闭着眼，意识昏沉，几乎要睡去。
突然，电话那端传来一声清晰无比的、带着强烈不满的控诉，穿透了背景的嘈杂，直直撞进清绾的耳朵：
“冬哥！做人要讲良心！你桌上那箱！就那箱刚拆的牛肉干！是贡品吗？！摸一下都不行？！嫂子寄这么多是给你上供的啊？！”
是室友c的声音，充满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悲愤。
清绾的睡意瞬间消散了大半，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
紧接着，她听到冬别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快速拿了起来。然后，是他刻意压低、带着点不耐烦却又莫名理直气壮的声音，清晰地对着话筒说，也像是对着室友宣告：
“别理他们。” 他的声音离话筒很近，气息仿佛就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种亲昵的安抚。接着，是塑料包装袋被撕开的、清脆的“刺啦”声。然后，是他咀嚼东西的声音，有些含糊，却清晰地传递过来：
“这芒果干……”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仔细品味，“太甜了。齁嗓子。”
清绾的心尖像是被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又痒又暖。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皱着眉头，嫌弃地评价着芒果干的甜度，一边像守护宝藏的恶龙一样，把零食护在身前，隔绝室友觊觎的目光。那份孩子气的独占欲和理所当然的亲近感，透过电流，无比真实地熨帖着她疲惫的神经。
“是吗？”她忍住笑意，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慵懒沙哑，“那下次换家店买。酸一点的？”
“嗯。”冬别应了一声，咀嚼声继续，又补充道，“牛肉干还有，抽屉里。”
“知道啦。”清绾轻轻应着，在黑暗里无声地笑开。那些因工作积压的烦躁和头痛，似乎都被这通充满烟火气的电话驱散了不少。
通话结束。宿舍那边似乎也安静了下来，大概是室友们终于认命，或者冬别用零食暂时堵住了他们的嘴。清绾却没了睡意。她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凉的边缘。
白天视频时一个短暂的画面闪过脑海：冬别皱着眉，飞快地抬手揉了揉耳朵，对着镜头抱怨了一句：“……隔壁宿舍不知道在搞什么，大中午的放摇滚，吵得脑仁疼。” 那只是一句转瞬即逝的牢骚，夹杂在他关于实验数据出错的烦恼里，轻飘飘的，说完他自己可能都忘了。
可清绾记得。
她重新拿起手机，屏幕的亮光在黑暗中刺得她眯了眯眼。解锁，再次点开那个橙色图标。指尖在搜索框里，郑重地输入：“降噪耳塞 睡眠 学习 隔音”。
页面跳出各种款式。她仔细筛选着，对比降噪指数（NRR值）、舒适度评价、是否适合侧睡……最终选定了一款记忆海绵材质、NRR值高、评价里反复出现“宿舍救星”、“图书馆神器”字样的产品。深海蓝色，和他那个保温杯颜色很配。
加入购物车。选择地址——那个早已融入肌肉记忆的大学宿舍地址。付款。
支付成功的提示再次跳出。清绾放下手机，重新躺好。这一次，心口那块被距离撑开的、微凉的虚空，被一种更为踏实的暖流彻底填满。
她的购物车，依旧是那座连接着晨昏线两端的、无声的功德箱。她往里投递的，从来不只是冰冷的物品，而是她无处安放的思念，是她想触碰他生活的每一寸指尖，是她能为他挡掉的那一丝尘世喧嚣。她在这深夜里，一笔笔地，书写着属于他们最平凡的、却最动人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