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昭策马疾驰,黄尘翻卷如浪,十辆“余粮”车在身后颠簸前行,车轮碾过干裂的土道,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嘴角噙着得意,仿佛已看见张廷岳拍案称奇、重赏于他的场面。
“枫林渡沈氏不过一介孤女,借个破庄子装善人罢了。”他在心中冷笑,“如今她那点家底尽数入我囊中,还谈什么赈灾济民?可笑至极。”
府城门楼渐近,守卒见是粮队归来,连忙放行。
周文昭直奔府衙,连靴都未脱便大步踏入正堂,将册子往案上一掷:“大人,征粮已毕!沈清禾所囤不过二百石不足,勉强凑得十车,现已入库,请您查验。”
张廷岳捻须而笑,眼中精光一闪:“好!若真能解半月之急,倒也算你办了件实事。”随即挥手命人开袋验粮。
差役掀开麻袋——
哗啦一声,倾倒而出的竟是满地稻壳麸皮,糙米寥寥无几,风一吹,轻飘飘散作尘灰。
堂内死寂。
张廷岳脸色骤变,猛地拍案而起,震得茶盏翻倒:“你被耍了!这是空车走,真粮留!那妇人竟敢欺上瞒下,戏弄朝廷命官!”
周文昭浑身一僵,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嘴唇微颤,还想辩解,却被张廷岳厉声打断:“还不速去枫林渡问罪?若让她继续私开粥棚、笼络民心,日后这府县还有谁听政令?”
他不敢多言,转身狂奔而出,跨马扬鞭,一路疾驰回村。
然而刚至村口,却被里正拦住去路。
“周大人,恕老朽不能放您进庄。”里正拄着拐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沈娘子昨夜三更便已开仓放粮,百丈长棚沿溪而设,三班轮炊,每日供粮逾千人。百姓感念其恩,称她‘活仓神’。”
周文昭瞳孔一缩,抬头望去——
远处山脚下,果然炊烟袅袅,绵延如带;粥棚连片,灯火通明。
男女老幼排成长龙,秩序井然。
孩童捧碗嬉笑,老人捧碗落泪,更有病弱者倚柱啜饮,面色渐润。
这不是穷途末路的施舍,而是一场有条不紊的救赎。
他握紧缰绳的手青筋暴起,心头翻涌着震惊与羞辱。
自己堂堂府衙参办,竟成了一个农妇手中任其摆布的傀儡?
那十车“粮食”,分明是她故意让他带走的幌子!
“她早算准我会来夺粮……所以虚仓以待,让我搬走一堆废物?”周文昭喃喃自语,声音发涩,“而她真正的存粮,早已暗度陈仓……她是何时布局的?”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风吹过荒原,卷起几片枯叶,掠过他僵立的身影。
与此同时,共耕庄内。
沈清禾立于渠首高台,望着三条新开水道缓缓引泉入田,眉梢终于松了几分。
她身后,数十名流民正在泥瓦匠指挥下夯土筑灶,铁匠则蹲在炉边敲打新制的犁头,织工们穿梭于晾架之间,麻线交织成网。
“换工领粥”已从最初的糊口之举,演变为一套完整的自救体系:劳力换食、技艺换种、协作换安。
她目光扫过人群,落在角落那个沉默的背影上——老夯。
此人昨日仍蜷缩墙角,不言不语,直到王篾匠用劣泥砌灶,火燃半日即崩塌,他才默默上前,接过工具,一言不发地重砌。
那一座新灶,不仅结构稳固,且烟道设计巧妙,竟能省柴三成。
沈清禾当即察觉异样。
夜深人静时,她提灯寻至工棚。
“你不是普通铁匠。”她直言不讳,“军械营的炉灶规格,民间极少有人知晓。你修的那道回风膛,是边关戍堡才有的制式。”
老夯低头拨弄炭灰,良久,才沙哑开口:“曾是匠户……旱三年,家毁人散,一路逃来,只求一口饭。”
沈清禾静静看着他:“若你愿教三人,共耕庄供你全家口粮,另加工分,可换良种与工具。”
老人肩头微微一颤。
“……好。”他终是抬起头,眼中浊光微闪,“我教锻犁、铸铧、修水利机关。”
她点头,转身离去,脚步坚定。
而在庄后密室,陆时砚正展开一张暗纹密信,指尖划过一行隐字,眸色渐冷。
“二十万石赈粮,十二万石列为‘霉变待销’……实则由张廷岳勾结南商,低价购入,高价转售。”他低声自语,“更恶毒的是,这些陈米久储生毒,混有黄曲霉,初食无恙,久服伤肝损命……这是要让灾民吃得下去,死得无声。”
他将证据凝为蜡丸,交至朱小乙手中:“暂藏。待民怨沸腾,人心思变之时,再掀此局——届时,一击必杀。”
朱小乙郑重收下,悄然退去。
月光洒落院中,沈清禾独自站在粮仓前,望着堆叠整齐的粗布粮袋,神色却不见轻松。
空间里的灵泉仍在汩汩流淌,但现实中的消耗,已远超预期。
连日施粥,每日近千人进食,即便每人仅一碗,累积亦是惊人。
她清楚地知道,靠现有明面存粮,撑不过十日。
她闭了闭眼,识海深处,那枚古朴铜印再度轻颤。
一道微光浮现——【仓储调度·初阶】权限隐隐浮现,尚未点亮,却已有松动之兆。
只要再攒些善举值,或许……就能启用。
她仰望星空,风拂过脸颊,带着春寒与希望交织的气息。
明天,还得再熬一锅浓粥。
夜色如墨,沉沉压向枫林渡的山脊。
共耕庄内,灯火却未减半分,反而在子时三更愈发明亮。
沈清禾立于粮仓暗角,掌心微颤,识海中那枚古朴铜印骤然一震——
【仓储调度·初阶】,解锁。
刹那间,一股温润之力自灵魂深处蔓延而下,仿佛有无数细密丝线穿透虚妄,连通了空间与现实。
她闭目凝神,灵泉沃土之上,那一片片速熟稻田正泛着莹光,金黄的稻穗在无形之风中轻轻摇曳。
她心念一动,三块漆黑如石、重若铁锭的浓缩粮砖悄然浮现掌心,随即被迅速藏入地窖最深处的陶瓮之中。
每夜三次调运,不多不少,精准至极。
她不敢贪多——善举值尚薄,权限初启,稍有不慎便会反噬神识。
可即便如此,那一夜夜无声搬运进来的粮食,已足够支撑明日千人粥棚的命脉。
翌日清晨,粥锅翻滚,米香混着野菜干的清苦气息弥漫四野。
阿青带着一群妇人穿梭其间,将碾碎的粮砖粉末悄悄掺入主料。
这“浓粥”比往日稠厚许多,入口竟有回甘,饮罢半晌仍觉腹中暖意不散。
几个瘦脱了形的孩子喝完后摸着肚子傻笑:“婶娘,今儿的粥像肉汤哩!”
更令人振奋的是高台上新立起的“功德榜”。
松木板上墨迹未干,写着昨日出工最多者的姓名。
扫地十圈、挑水二十担、修灶一座……皆可记分。
前三名者,除日例外,还可领半斤净米回家熬汤滋补家人。
消息一出,连村东头卧床半月的老吴头都拄拐前来,在泥地上慢慢扫起落叶来。
“我还能动!”他嘶声喊着,眼眶通红,“我不白吃她的粮!”
人心,就这样一点点被点燃。
然而,暗流从未停歇。
第五夜,月隐云后,庄外林影晃动。
周文昭的心腹乔二猫着腰,拎着两坛火油,借着沟壑潜行至粮仓外墙。
他狞笑着点燃火绒,正欲抛掷——
“啪!”一支竹箭破空而来,钉入他脚前泥土。
“再往前一步,断腿。”小豆子从树梢跃下,手中短弓未收。
身后,朱小乙率夜巡队迅速包抄而至,火把如龙,瞬间照亮整片荒地。
搜身时,不仅火油现形,更从怀中抖落出一枚刻着府衙字号的腰牌。
证据确凿。
众人愤然请命:“送官!让张廷岳看看他们养的是什么狗!”
沈清禾却静坐堂中,指尖轻叩案几,眸光幽深。
“送官?”她低笑一声,“他们巴不得我们去告状——一纸公文来回半月,等批复下来,这里早成焦土。”
她提笔研墨,写下一信,字字平和,却锋芒暗藏:
“贵府若真为民计,何不来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备荒’?”
次日清晨,俘虏被洗净捆绳,当众释放,手持书信归城。
与此同时,沈清禾下令:今日粥棚开放参览,凡外乡来者,皆可入庄观政、免费饮粥一碗。
不过半日,数名府吏奉命前来查探。
他们踏过整齐阡陌,穿过分工有序的工坊区,亲眼见病者卧于草榻有人喂药,孩童围坐识字板前习读《千字文》,更有残疾老者编筐计分、换取种子。
一名年轻差役看着功德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喃喃道:“我们上报的‘流民作乱,聚众抗征’……原来竟是这般模样。”
他回头望向高台。
沈清禾立于晨风之中,素衣布裙,背影挺直如松。
远处炊烟不断,仿佛一道倔强的誓言,刺破阴霾,直指苍穹。
只是,北境的雪,还在不停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