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破晓,府城茶市已人声鼎沸。
贡茶定榜大典设在城南文华台,青砖铺地,彩幡高悬,四方商贾云集,连周边州县的茶行掌柜都早早赶来,只为亲眼见证一年一度“正味”归属。
今年却格外不同——百姓不再只看官家宣读名录,而是纷纷掏出随身携带的票簿,低声议论着那场轰动全郡的“百茶擂台”。
五日品鉴,三十六种名茶轮番上阵,最终结果昨日傍晚揭晓:甲号茶得票三千六百二十一,乙号仅九百八十七。
当沈清禾当众揭开编号时,全场死寂,继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哗。
甲号,正是她带来的野山茶——“雾隐”;而乙号,则是谢云章亲荐、列为贡品候选的“云栖”。
“原来我们喝的都是假货!”一个老农当场摔碎手中茶饼,声音嘶哑,“我供了十年‘云栖’孝敬县太爷,到头来竟是山寨?”
徽州商行代表更是当场拍案而起:“榜单不认,我们认!五百饼‘雾隐’,今日必须签契!”
风浪未平,监察院却突然介入。
一纸密报送入御史台,称有人伪造官员书信,图谋构陷清流重臣。
随即,擂台账册被尽数查封,连投票木匣也被贴上封条运走。
那封所谓“索贿信”,竟真出现在监察院匿名信箱中。
笔迹经刑部文书司初鉴,与贡茶提举谢云章亲笔极为相似——连落款处那一笔微斜的“章”字钩锋,都如出一辙。
朝野震动。
三代仕宦的谢氏家族连夜进宫陈情,而谢云章本人怒不可遏,在府衙公堂之上当众焚毁摹本,火光照亮他铁青的脸。
“我谢某人二十年执掌贡茶,从未取民间一钱!”他声音发颤,眼中怒火几乎要烧穿屋顶,“今竟被一乡野村妇以诡计污名,若不严惩,纲常何存!”
他厉声请旨抓捕沈清禾,却被上司冷冷按下:“百姓都在看着。你若无惧,何不自证?”
这一句“自证”,如刀悬颈。
而此时,陆时砚正立于城西旧书肆的暗阁之中,指尖轻抚一只油纸包。
窗外细雨淅沥,檐下灯笼昏黄摇曳。
他没有急着拆开,只是静静凝视那层被雨水浸出斑驳痕迹的纸面。
他知道这是春桃冒死送出的东西。
那个总是低头扫阶、从不敢抬头看人的婢女,昨夜趁巡更间隙溜出谢府后门,将这包裹塞进书肆最角落的暗格,还附了一张字条:“奴不愿再骗自己,说是奉茶,实为奉权。”
陆时砚终于启封。
一页页密笺底稿摊开在灯下,字迹确为谢氏家传楷体,严谨工整,毫无破绽。
其中一份抄录尤令人触目惊心:“伪榜既立,真味亦可为虚名所掩。待雾隐声势高涨,再以‘构陷清流’之罪压之,民心自溃,七庄独大之局可成。”
他闭了闭眼,指尖微微收紧。
这不是一时贪腐,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话语垄断——用权力定义什么是“好茶”,再用恐惧摧毁所有挑战者的声音。
第二日清晨,文华台鼓乐齐鸣,贡茶仪式正式开始。
谢云章端坐主位,玄袍玉带,神情肃穆。
身旁小童焚香净手,他亲自执壶,冲泡“云栖问盏”,动作优雅从容,仿佛昨日风波从未发生。
袅袅茶烟升腾,他缓缓开口:“此茶采自清明前三日,生于云海之巅,承天地清气……乃今年唯一入选贡品者。”
话音未落,台下忽然传来整齐脚步声。
十名粗布短打的茶农鱼贯而入,每人双手捧盏,杯中茶汤澄澈,松烟幽香隐隐弥漫开来。
他们沉默列队,静立台前,目光坚定。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沈清禾缓步而来。
她未着华服,一身素色棉裙,发间只一支木簪,却走得沉稳如山。
她并不急于开口,而是转向监察院派来的巡查使,拱手道:“大人,民女有一请——请三位书法大家当场比对‘索贿信’真伪。”
巡查使略一迟疑,终点头应允。
三位德高望重的翰林院书学士当场验笔,蘸墨摹形,反复对照原信与谢云章日常公文。
半个时辰后,联名出具勘验书:“形似神异,转折刻意加重,末笔拖曳过长,应为高手模仿无疑。”
台下顿时骚动四起。
谢云章脸色微变,但很快镇定下来,冷笑道:“果然不出所料,村妇伎俩,不过如此。”
可还不等他进一步发难,沈清禾已举起另一份文书。
“那请问大人,这份密笺,又是谁写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全场。
她徐徐展开油纸包中的底稿,一字一句念出那段足以颠覆整个茶政体系的话:
“伪榜既立,真味亦可为虚名所掩。”
空气骤然凝固。(续)
谢云章面色铁青,厉声斥责:“婢女窃物,不足为凭!”声音如裂帛般撕开文华台的寂静。
可话音未落,一阵沉缓而坚定的脚步声自人群外传来,众人纷纷侧目。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乌木杖缓步而入,身形佝偻却气韵凛然。
他双目覆着灰白翳膜,早已失明三十载——正是当年被誉为“一口断千山”的盲茶翁。
全场倏然安静。
小童欲上前搀扶,却被老人抬手止住。
他径直走向茶案,不看、不闻、不动神色,只将枯瘦的手掌轻轻悬于两盏茶汤之上,感受那袅袅升腾的热气波动。
片刻后,他微微颔首,执起“雾隐”浅啜一口。
刹那间,老人浑身剧震,眼眶骤然湿润,一滴浊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此中有山雨拍叶,有晨露坠枝……”他声音颤抖,仿佛穿越岁月,“还有灶火煨饭的暖意。多少年了……茶里终于有了人间烟火。”
他又换盏,尝“云栖”。
茶汤入口,眉头缓缓蹙起,终是摇头叹息:“香是借来的,魂是空的。纵使形似,亦不过匠人巧饰之物,无根无脉,何来风骨?”
台下万籁俱寂,连呼吸都轻了下来。
盲茶翁忽而转向谢云章,虽不见其面,目光却如利剑穿透人心:“你说它非正道?可什么是道?茶为活人解渴,不是为死人守坟。若一味以权定味、以位压声,那这满城茶烟,烧的岂止是炭?那是百姓口中的话,心头的信!”
谢云章僵立原地,喉头滚动,竟说不出半个字。
他素来自诩清流砥柱,视茶道如礼法纲常,可此刻,那被奉若圭臬的“正味”,在一位盲者的唇齿之间,轰然崩塌。
当夜,谢府书房烛火未熄。
谢云章独坐案前,手中攥着一份誊抄的《正味榜》底本,指节泛白。
他一张张撕碎,纸屑如雪纷落。
忽然,目光凝滞——案头残留的茶盏底部,在昏黄烛光下显出一抹极细的痕迹。
那是一枚松炭印痕,微不可察,唯有长年制茶之人方能识得。
更令人惊心的是,那炭纹走势勾勒出一个古拙的“灶”字——正是山野老匠世代相传的暗记。
他猛然怔住,心跳如鼓。
自己所推崇备至的“云栖”,从采青到杀青,从焙火到成饼,竟处处烙着山民灶台的印记。
那些被他斥为“粗鄙野制”的手艺,才是真正的源头活水。
而他这些年高坐庙堂,以笔代刀,划定贵贱,不过是斩断了茶与土地的最后一丝血脉。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
谢云章未着官服,未带随从,独自徒步出城,踏着泥泞小道向山后坊而去。
他知道,那里有一片荒坡上新开的茶园,有一个女子用双手种出了让万人倾倒的茶香。
可刚至村口,远远便见火光冲天。
沈清禾立于烈焰之前,身后是数十名手持仿饼的茶农。
她亲手将一摞摞印着“云栖贡品”字样的茶饼投入火中,火舌翻卷,黑烟滚滚。
“今日烧的不是茶,”她的声音清越如钟,在晨风中传遍四野,“是贴在百姓嘴上的封条。”
谢云章驻足良久,望着那熊熊烈火映照下的身影,终究没有上前。
归途中,溪水潺潺,他缓缓解下腰间玉佩——那是三代仕宦的象征,家族荣耀的信物。
指尖迟疑一瞬,随即决然一掷。
玉坠入水,涟漪扩散,再不见踪影。
而此时,远在山居小院中的沈清禾,正低头擦拭一枚青铜小印。
忽觉掌心微烫,她一怔,抬头四顾无人。
再垂眸时,只见识海深处,一道淡青色蒸汽悄然升腾,绕印三周,凝而不散,似有灵性初醒。
她眸光微闪,心中忽生感应:有些东西,正在改变。
不只是茶,不只是权,而是这片土地上,人们对“真”的渴求,已开始苏醒。